大冷的天只一件薄薄的毛衣在身上鬆鬆垮垮套着,他一手抱着腿,一手拈着支菸。聽見動靜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撣撣菸頭,送到嘴邊輕輕吸了一口。
“裡面怎麼樣了。”煙從殷紅色的嘴脣間緩緩吐出,低頭掠了掠發,他問。
“死了。”
“撐了挺長時間。”掐滅菸頭他又看了我一眼,眼睛在鏡片的反光裡有點模糊,但依稀可辨那幾道精緻的眼線。
這個無論何時何地都忘不了修飾自己妝容的男人。
這個讓我總也親近不起來的男人。
“不進去看看麼,伊平哥。”經過他身邊,我隨口問了句。
“我受不了那種味道。”
“學考古的還怕血腥味?”
“只是單純的受不了。”
我停下腳步:“伊平哥,你怎麼看。”
“看什麼。”
“死那麼多的人,四姑姑的死,這個人的死,我覺得太蹊蹺了。”
“這是警察的事。”
“你不怕嗎?”
“怕什麼。”
“也許村裡有個病態的殺人狂。”
“這個麼,”沉默了一陣,他站起身朝我的方向走了過來。我以爲他是要離開,正站在原地等着他從我邊上走過,卻不料他忽然停下了腳步,出其不意伸指往我臉上抹了一把。
然後低頭搓了搓那根被我臉上的血跡染紅了的指頭:“有些事情不要去多想,越想會讓自己越怕。”
我不由自主一個寒戰。
不是因爲他的話或者動作,而是因爲他話音剛落時被我撞見的站在走廊盡頭的那道目光。
淡淡的,帶着往常那種溫和的笑,六姑在走廊靠近客堂門的地方看着我們,手裡拿着件外套,男式的。
“在聊什麼。”見我望向她,六姑朝我們這邊走了過來,一雙細巧秀麗的眼微彎着,在走廊微弱的光線裡閃着細碎的光。
“寶珠在害怕這幾天宅子裡出的事。”還沒開口,堂哥伊平已代我回答。
“是麼,”點點頭,將手裡的外套遞給了他,六姑一隻手挽住了我的胳膊,輕輕拍了拍:“別太擔心,你二叔去叫警察了,我們好好在屋子裡待着,不會有事。”
“可是我覺得……”
“去休息一下吧,很晚了。”
“可是……”
“走吧,我陪你去房間。”
從主屋到我住的樓,中間隔着道十多米長的廊橋。它是解放前搭建的,橋身上那些毛竹片已經被磨得油光水滑,走在裡面一股沉沉的黴竹筍味,風從窗洞外鑽進來,時不時會把橋吹得吱嘎嘎一陣輕晃。
橋身很窄,只能容一個人走,六姑拎着燈籠走在前面,我在她身後跟着。
沒像往常一樣挽着發,她一頭長長的頭髮披散在背後,被風吹着一揚一揚,這讓我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看到的事。姑姑和親侄子……家裡人對他們這種關係有感覺嗎……如果讓二叔發現了會怎麼樣。
忍不住對她的背影多看了幾眼,經過窗洞時一股風直灌進了我的領子,我凍得頭頸一縮。下意識朝窗洞外看了一眼,目光所及,我的心臟驀地一緊。
窗洞外是一大片銀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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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蓋滿了那些房檐和周圍高高低低的灌木樹叉,所以讓整個院子看上去特別的空曠,以至於如果有什麼不同的色彩停留在那片空曠上的時候,會顯得異樣突兀。
那片空曠上有一道突兀的色彩。
很深的顏色,被雪的亮映得泛出暗暗的紫,只那麼一晃而過的瞬間,依稀是道人影。人影很快消失在東邊的房子邊,一路過去地面全是層厚厚的積雪,但雪上沒有留下他走過的任何痕跡。
我下意識探出頭像看得更清楚一些,冷不防臉旁一亮,撲面而來一陣熱熱的氣流。
“看什麼?”提着燈籠,六姑在邊上看着我。
燈籠照得我眼睛發花,忙不迭把它推開,我朝下指了指:“好象有人。”
“有人?”
燈光移開照向了窗外,光線太弱,只在雪地上打出一團微弱的黃,六姑在我邊上探出頭仔細看了看,然後收回燈籠:“沒有啊。”
“剛纔我真看見了。”
沒再說什麼,她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然後伸手拍掉我頭上的雪,把燈籠輕輕放到地上:“寶珠,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一邊又朝窗洞外看了兩眼。這時耳邊聽到悉悉瑣瑣一陣響,回頭,我看到六姑從衣袋裡掏出包什麼東西來。
抓着我的手就朝我手心裡塞,帶着她身上的體溫,一隻老大的紅紙包。
“姑姑,這是……”
“一點點心意。”
心意?
捏在手裡厚厚的一疊,一下子明白過來是什麼,我趕緊往她手心裡塞回:“姑姑,不要不要。”
“拿着,壓歲錢呀。”
“我都那麼大的人了,不要了不要了。”
“拿着吧,其實也不是我給的,是二嬸。本想親手交給你,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忙得轉不開身。她讓我跟你說,從小到大也沒給過你幾回壓歲錢,所以這個,你是一定要拿的。”
“我不能要。”
“拿着。”說着話把紅紙包朝我手裡一推,她拿起燈籠轉身朝屋子方向自顧着走去。直到進屋,我聽見她又道:“大老遠的把你叫來這裡過年,可是現在弄成這樣,寶珠,我們真是都很過意不去。”
“六姑,其實我只是擔心……”
腳步頓了頓,六姑回頭看了我一眼:“大家也都很擔心,可是能有什麼辦法,這種天氣,這種……”擡頭看看窗洞外,輕吸了口氣:“沒電話還真是不方便……哎,不提這些了,說個有意思點的吧。你知不知道村口那塊牌坊。”
“那塊斷掉的牌坊?”
“小時候聽我爺爺說,那是我們林家給修的貞女牌。”
這話讓我有點意外。沒想到那塊東西和爺爺家還有這層淵源,於是忍不住問:“哦?是誰?”
“這倒不知道,太久了。”說着話回頭看看我:“看樣子我哥沒對你說起過。”
“從來沒有。”
“是麼,”聽我這麼說她笑了笑:“其實也沒什麼,從小聽到大的一個傳說故事而已。聽說這塊牌坊的主人,已經年年月月守護了林家好多代了。”
“哦……”似乎很多老人都愛編些類似的故事給家裡小孩子聽,以前姥姥也對我講過,只不過姥姥說的確有其事,一些守護靈類的,其實相當於留戀人世的地縛靈。而村口那塊牌坊老則老,卻是一點靈氣都沒,是塊死碑。
當下沒再言語,又走了幾步,六姑回頭拍了拍我的肩:“怎麼不說話了,還怕麼,寶珠。”
我搖搖頭。
“就一晚上。看,這會兒雪小了很多,等天亮雪一停,那邊的路一定已經通了。所以你別太擔心。”說話間已經穿過長廊踏上樓梯,小小的燈籠光變得密集起來,一大團籠罩在樓梯狹窄的通道里,和六姑的話音一樣,溫溫和和,暖暖暾暾。
忽然覺得眼皮子有點發酸,低頭揉了揉眼睛,我聽見六姑她又道:“如果實在怕,我的房間就在你斜對面,對着窗口叫一聲我就可以聽見,”邊說邊回頭看看我,一張臉在燈籠搖搖曳曳的光線下有點模糊:“你知道是哪一間的吧,寶珠,我會在窗臺上擱盞燈。”
“好的姑姑……”
一路陪我回到房間,一路絮絮地說着。後面還跟她一起聊了些什麼,但不知道是不是屋子裡被火盆薰暖的溫度讓我的感覺遲鈍了起來,還是燈籠的光在走道里晃得讓人眼暈,以至本來就有點發重的大腦變得有些昏昏沉沉,所以後來我們又聊了陣子的話,我沒記得太清楚。
只看着她前前後後把窗都栓嚴實了,然後關上房門離開,沒等她腳步聲走遠,我爬上牀倒頭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