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利箭繼續攢射,數千世族子所剩無幾,生澀地拿着長矛不知所措,陡峭的石階下面堆起一堆堆屍體,小雨打溼他們華麗的衣服。
府庫大門外,約有五千餘人被射殺,剩下的人眼見回救無望,與其他兵馬匯合,一起向東西兩座城門殺去,以接應黃祖陳生的部隊。
張任看了一眼面前橫七豎八的屍體,裂縫中,石階上,馬路上,到處都是流淌的鮮血,不屑地輕斥了一聲:“就這樣的也敢造反。”
“楊隆,帶人鎮守府庫,將韓殿臣就地斬了。”
“是。”
韓殿臣死在醉夢中,也算一種幸福。
帶着兩千蠻兵,姍姍來遲的沙摩柯聽到張任的命令,暗自擦了一把汗,幸虧當初自己沒請命鎮守府庫。
“高沛帶三千兵馬援西城,沙摩柯帶蠻軍援東城,其他人跟我去見主公。”
“是。”
…………
蔡瑁的軍帳內,蔡瑁被封爲校尉,親兵約有三百人,也僅僅只統領親兵,還是蔡家兵權最大的一個,蔡瑁和蔡盺等一衆蔡家子弟,在營帳內坐臥不安,一名士兵進來報告。
“報告將軍,世家的義軍在府庫外遇到上萬川軍伏擊,龐廉和五千多世家子弟全部屠滅。”
“啊?”衆將大驚,蔡瑁輕籲一口氣,幸虧沒跟着造反,否則府庫外那五千多具屍首就有蔡家的人了,姐姐果然是真知灼見的。
“那其他人呢?”蔡盺問道,這場舉事是他一手策劃,自然知道世家集合的人不止這麼多。
“大約四千人從府庫外逃出,匯合了其他幾路兵馬,正向東西兩城殺去。”
“可有兵器?”蔡盺緊張地問道。
“兵器齊整。”
蔡盺沉思,對蔡瑁道:“大哥,據我所知,東西兩城城門守軍皆不過千,雖然義軍在府庫外吃了大虧,但是五千人拿下城門大有把握,就算拿不下,也可堅持到江夏軍到來。
如果再加上我們的人,全力攻擊東城,必下無疑,大族黃家也會在外接應,萬無一失啊,大哥,我們還是可以行動。”
對於親自策劃的這場叛亂,年輕的蔡盺不想輕易放棄。
“萬無一失?”蔡瑁冷哼一聲:“府庫外遇伏,就說明劉璋早有準備,還有,川軍有十萬人,除去樊梨香的兩萬農民和維持難民秩序的四萬人,還有四萬人,而府庫外只出現了一萬人,還有三萬人在哪裡,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們不在東西兩座城門,消息確實無誤,興許他們都被調去鎮守周邊縣邑了,大哥,此乃良機,萬萬不可錯過啊。”
“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蔡瑁完全相信自己姐姐的判斷,黃祖的兵馬不到,絕不參戰。
“大哥。”蔡盺苦口婆心道:“如果之前世族有必勝把握,或者必敗無疑,我蔡盺都不會去,但是現在是世族義軍只要有了我們,就可以奪取城門,我們要是不出動,就可能因爲我們導致整個行動失敗,大哥,你想想,其他世族被劉璋剪除了,我們蔡家還有生路嗎?”
蔡瑁幾乎都被蔡盺說動了,不過一想到蔡洺的叮囑,旋即穩定下來。
“不行,我說了,不見黃祖和陳生的軍隊,我絕不出戰。”
“大哥你……”蔡盺看着蔡瑁,氣道:“好,好,蔡瑁,我看你是想借着你親姐姐攀高枝了吧?蔡洺以爲狐媚了劉璋就可自保嗎?蔡諷(蔡瑁父親)家都是一個個懦夫,丟我們蔡家的臉,我呸。”
蔡盺呸了一口,手一招:“蔡家有種的都跟我來。”
幾名蔡家子弟立刻跟上了蔡盺。
“你給我回來。”蔡瑁喊了一聲,蔡盺全當沒聽見,一名蔡家子弟站起來對蔡瑁道:“大哥,我們怎麼辦?”
蔡瑁狠狠將寶劍砸在桌上:“還能怎麼辦?繼續等。”
蔡瑁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姐姐的計劃保險,現在按兵不動,可保萬全,而有了陳生,就有了以後分紅的籌碼,最多不過得罪幾個人而已,蔡瑁纔不在乎,世族都靠實力說話的。
蔡瑁纔不趁什麼英雄。
幾個跟隨蔡瑁的蔡家子弟,略有些焦躁,不過看蔡瑁氣定神閒,也只能壓着性子。
過了不久,一名士兵奔入帳中:“將軍,將軍,大事不好了,義軍在東西兩城門大敗,正在潰退,蔡盺少爺也在敗兵之中。”
“川軍是不是有伏兵?”蔡瑁驚問道。
“沒有。”士兵搖頭,急切道:“川軍就靠一千人打敗了我們三千多人。”
蔡瑁沉吟一下,雖然想不通,就算川軍再精悍,怎麼可能這麼快打敗三千多世族子弟,按照原計劃,只要這三千人纏住守軍,等黃祖到來,川軍就無法組織守城,可現在黃祖軍的影子又在哪裡?
不過不管怎麼說,義軍的確是敗了。
蔡瑁一把抓住士兵領口,推倒在地,拔出佩劍,一劍刺入士兵喉嚨,士兵眼睛中滿是疑惑,嘴巴“咕咚”兩聲,冒出一口血泡,不甘地癱倒在地,周圍幾個蔡家子弟都是一臉驚容。
蔡瑁拔出佩劍道:“此子口口聲聲義軍義軍,我蔡家對皇叔忠貞無二,豈能容這等叛賊,你們說是不是?”
幾個蔡家子弟面面相覷,很快明白了蔡瑁的意思,立刻附和,“是,是。”
“現在就隨我去殺了蔡家叛徒,爲劉皇叔誅殺奸黨。”蔡瑁長劍一舉,率兵出營,數百人浩浩蕩蕩殺向東城門。
……
東城門正在血戰,蔡盺只覺得自己無比倒黴,帶着幾百家族子弟殺到城下,正看見世族大軍與川軍交戰,可是就在蔡盺要加入戰陣時,只發現,那些世族子弟的長矛纔剛交手數合,許多就被甩飛了出去,手裡僅僅剩下一截木杆。
能用的長矛早在蔡家府庫令和龐鳴交接之間,就被調走了,府庫三個倉庫都是沒打鉚的長矛。
世族子弟拿着這些鐵矛頭套在木杆上的武器,沒揮舞幾下,矛頭就鬆了,戰場之間,只見矛頭亂飛,一千精銳川軍與三千拿着木杆的世族作戰,世族一觸即潰。
蔡盺正趕到世族大軍後面,世族拿着木杆的敗軍如潮水般壓過來,迅速將蔡盺的部隊淹沒,蔡盺的幾百人哪裡能抵抗得了一千趁勝殺來如狼似虎的川軍,沒交上一合,就跟着世族大軍逃跑,任蔡盺怎麼喊叫也沒用。
就在這時,另一方火把大起,沙摩柯率着兩千蠻兵殺到,箭雨如蝗,生生將世族敗軍壓了回來,無數世族子弟死在箭雨之下。
蔡盺眼見前方逃走無望,一頭扎進側面一條街道,就在這時,前方又有一支兵馬殺到,大約數百人。
蔡盺定睛一看,大喜,高喊道:“蔡瑁大哥救我。”
只見蔡瑁戰刀一舉,後面士兵彎弓搭弦,“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放箭。”
在蔡盺等蔡家子弟驚愕的眼睛中,只見前方荊州士兵和蔡家的家族子弟,鬆開了弓弦,箭矢向他們平射過來,猝不及防的蔡盺部衆紛紛被殺死在地。
“蔡瑁,你當真要背叛家族嗎?”
“殺。”蔡瑁不理蔡盺,大呼一聲,後面的部衆一齊涌上。
同族相殘,昔日婚禮葬禮生辰,禮尚往來的親族,一起鬥雞玩鳥的朋友,攻殺在一起,刀來矛往,狠狠將利器插入對方胸膛。
蔡瑁手起刀落,斬下了蔡盺頭顱。
…………
難民區域一頂大帳中,琴音曼妙。
與城內的混亂相比,今夜的難民營比以往安靜得多,躺在稻草上的難民都靜靜聽着從大帳中傳來的琴音,睜着眼睛,看着雨幕,想着心事。
“喂,樊將軍,這位彈琴的姑娘也和你一樣,都是女仙童轉世吧。”一名絡腮鬍的漢子輕聲問坐在旁邊的樊梨香。
樊梨香黃昏來到難民營,本來以爲會受到熱情招呼,沒想到風頭全被曲凌塵佔了去,這些難民看到樊梨香都有激動神色,可是就是不敢發出多大聲音,生怕吵到琴音。
樊梨香氣憤不已,可是聽着聽着也陷了進去,忍不住坐在稻草上聽起來。
琴音讓黑夜沉澱。
大帳中,曲凌塵換上了隨身帶的白衣白紗,投入地撥動琴絃,曼妙的琴音縷縷從繞樑琴散出,劉璋半臥在草蓆上,手撐着額頭,一臉享受,另一隻手手指隨着琴音的節奏,輕輕敲打着席面。
一曲終了。
過了好一會,劉璋擡起頭來,意猶未盡地道:“我還是有些不舒服,你繼續啊。”
曲凌塵白紗後的眼睛對劉璋嗔了一眼,輕聲道:“我不是因爲你的病彈奏,而是讓災民能夠更好睡覺。”
劉璋心想,照你這樣,人家睡得着纔怪,口中道:“還有些難民沒睡着呢,你繼續。”
曲凌塵拿起放在琴絃的手,搖了搖,哪怕是練過武功,身體比一般女子柔韌,又常年彈琴,這半天下來,手指也有些發木。
劉璋見了曲凌塵的動作,神色一擰,從席子上爬起來道:“我開玩笑的,你也應該累了,時間不早,你先睡吧。”
劉璋說着就要起身。
“恩,等等。”曲凌塵叫住劉璋。“我還好,還可以繼續。”
劉璋笑了一下,走到曲凌塵身邊坐下,淡淡的體香從薄衣中透發出來,比琴音還要迷醉,劉璋道:“那麼急做什麼?手指壞了,以後怎麼彈琴,對了,你還報仇呢,說不定劍都不能拿。”
曲凌塵微微一怔,心跳了一下,撫摸着繞樑琴的琴絃,有些猶豫地道:“其,其實,這把琴我很喜歡,我也想用她多彈些曲子,不僅僅是爲難民,也,也不是爲你。”
當年韓國伶女能繞樑三日,自己彈奏琴音,估計也就讓人沉醉片刻,水平還差的太遠,曲凌塵也想多彈一會,繞樑琴乃三大名琴之一,又絕跡數百年,只要是愛琴之人,看到她都會愛不釋手。
“這有什麼,這把琴本來就是送給你的,你想彈多少曲子都沒問題。”
“送給我的?”
“不然你以爲我自己用?”劉璋在曲凌塵面前伸出五指:“你看我像個彈琴的嗎?”
曲凌塵隔着輕紗,看着在自己面前晃動的五指,忍不住輕聲一笑,可一下子就面沉似水。
“算了,我不能收,我只想用她多彈些曲子,只是希望你以後不要後悔,不要後悔給我用過她。”
曲凌塵說着,聲聲充滿悲意,身邊這個人是自己的仇人,等賑災完了以後,自己將找一切機會刺殺,到時候不是自己死,就是他死。
難道自己現在還能收他的禮物嗎?
“你說什麼?”
劉璋的話在耳畔響起,曲凌塵輕輕撫摸着繞樑琴的琴身,過了良久,突然問道:“劉璋,爲什麼送我這把琴?”
劉璋笑着道:“當初我不是因爲疾病去的雲夢澤嗎?回來之後,感覺心胸開闊了許多,精神也好了,病也發作得不頻繁了,這都是你的功勞啊,像你這種世外高人也不會喜歡世俗東西,所以我就想着買把琴感激你……”
劉璋說着說着,看着一動不動的曲凌塵,突然說不下去,笑容也淡了,消失無蹤,過了一會,劉璋定聲說出了心中的想法:“我希望你天天彈琴給我聽。”
曲凌塵撫摸在琴身上的手忽然定住。
心中一片冰涼。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響過,帳篷外傳來張任的聲音:“主公,城內事畢,可進行下一步。”
劉璋聽着張任的話,清出一口氣,一把抓住曲凌塵冰涼的手。
“幹什麼?”曲凌塵驚愕地喊了一聲,還沒從心境中恢復神志,竟然忘了掙脫。
“帶你去殺人。”
劉璋說完,拉着曲凌塵的手出了帳篷,跨上戰馬向東而去。
…………
埋伏在二十里之外的黃祖張允部隊,三更時向襄陽挺進,卻沒看到來接應他們的世家大族,行不過十里,忽然兩邊鼓聲大作,喊殺聲四起,川軍伏兵齊出,統領兵馬的蘇飛大驚,慌忙撤退,卻不想退路上也塵土飛揚,大量川軍殺至。
黑夜中不辨敵軍數量,蘇飛又是水上將領,陸戰非其所長,被兩次伏擊,軍心大亂,三萬大軍互相踐踏,損失慘重。
大戰從四更戰到五更,直到天矇矇亮,蘇飛才發現前後伏擊的川軍不過萬數,兩支伏兵加起來也沒自己多。
可是戰了幾個時辰,跑的跑,逃的逃,蘇飛只剩下一萬多人。
劉璋帶着親兵趕到戰場,與曲凌塵一起踏上山崗,靜靜地看着下面的廝殺,蘇飛認清了形勢,雖然後悔昨夜指揮失當,以致敗給了比自己兵少的川軍,但是現在這些兵力,即使不能取勝,突圍也應該不成問題。
蘇飛率着大軍向川軍陣型突圍,川軍在將領指揮下,奮力圍堵,雙方陷入激烈的廝殺,一個個士兵胸口被長矛刺穿,倒在屍堆之中。
原野的草地上,到處都是屍體,馬匹躺在地上哀鳴,血液浸透草地,如露珠一般掛在草尖上。
這是曲凌塵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到戰場廝殺,看到這麼多血液,轉過頭看向劉璋,如果不是戴着紗笠,劉璋應該能看到她憤怒的面容。
“大人,你帶我來,就是爲了看這個嗎?”
劉璋看着戰場,江夏兵死傷無數,但是川軍數量不足,無法合圍,江夏兵在蘇飛指揮下向一個方向突圍,終於打開了川軍的缺口,一些江夏兵向外逃去。
劉璋看着那些倉惶逃走的江夏兵,緩緩搖頭,對曲凌塵道:“我帶你來,是讓你彈琴的。”
“什麼?”曲凌塵不可理解地看着劉璋,原本已經平復很久的心緒,被劉璋這種淡然的表情再次點燃,她已經認爲劉璋雖是殺伐之人,但都迫不得已,乃是爲了天下百姓。
可是這一刻,曲凌塵發現自己錯了,一個迫不得已的人,怎麼可能在面對這種殘酷戰爭的時候,還有心情聽琴曲。
曲凌塵冷然地望着劉璋。
劉璋感受到了曲凌塵的目光,淡淡地道:“繞樑琴的琴音,能勾起悲傷的心境,有了你的琴音,那些江夏兵不會頑抗太久,如果你不彈琴,這裡會死更多人。”
那些從缺口逃出去的江夏兵,還沒跑出多遠,突然前方大批的兵馬殺入,將他們堵了回來。
好不容易奮力殺出的江夏兵,再也沒有一點力氣對抗,全軍崩潰,被新到的川軍和原野上的川軍圍殺。
江夏軍陷入絕境,蘇飛大聲呼喊着,鼓舞江夏軍士氣,負隅頑抗。
曲凌塵看着這一幕,江夏兵明顯必敗無疑了,如果再戰下去,也只會更多人傷亡罷了。
終於,曲凌塵接過王緒遞來的古琴。
淡淡的琴音從山崗飄下,飄進每一個士兵的耳中,在廝殺的戰場顯得無比突兀。
那些奮不顧身衝鋒的士兵,那些列陣緊張迎候着衝鋒的士兵,那些用力揮刺長矛的士兵,那些身體淌血張着大口嘶喊的士兵,琴音一點一點注入他們沸騰的血液,不可逆轉地慢慢冷卻。
恬靜憂傷的琴音,與殘酷的戰場相悖又相融。
無論是突圍的還是圍堵的士兵,心中的殺意都在減少。
就在這時,劉璋手一揮,兩千多親兵一起高喊:“投降,投降。”
“投降。”
“投降。”
震天的聲音響透原野,眼看突圍無望的江夏兵,最後一絲鬥志消磨殆盡,紛紛停止了廝殺,成片成片丟下長矛,跪地請降。
最後只剩下一身血糊的蘇飛,一個人站在原野上呼喊,可是沒有一個江夏兵聽他的站起來廝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