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波——>暴風驟雨——>7

這一宿,就是趙玉林領頭去抓韓老六的這一宿,元茂屯裡好多的人整夜沒有睡。韓家大院和小學校裡的燈火,都點到天亮。兩個地方空氣是同樣的緊張。兩個地方的人們都用全部的力量在進行戰鬥,都睜大眼睛留心發生的事情,但一面是沒有希望的沒落的掙扎,一面是滿懷希望的革命的行動。趙玉林帶領着衆人,向韓家大院走去。剛到半道,迎面來了兩個人,星光底下,看得挺清楚。一個是韓家大院管院子的李青山,一個就是韓老六本人。這意外的碰見,使得趙玉林一時楞住了,不知說啥好。他不知不覺地把拿着捕繩的右手擱到背後去。緊逼在他的跟前的禿鬢角,就是老百姓不敢拿正眼瞅瞅的威風十足的韓鳳岐。“我能捕他嗎?”趙玉林心想。韓老六看見趙玉林發楞,就放出平日的氣焰開口道:“老趙,聽說你是來抓我來的,那好,你瞅我自己來了。”看見韓老六怒氣衝衝的樣子,人們又走散了一些,老田頭不敢再上前,趕車的老孫頭也慢慢走開,慢慢走回家去了。趙玉林旁邊,光剩幾個年輕人。韓老六往前邁一步,對趙玉林說道:

“你咋不說話呢?你背後的繩子是幹啥的?來捕我的?你是誰封的官?我犯了啥事?要抓人,也得說個理呀,我姓韓的,守着祖先傳下的幾壟地,幾間房,一沒劫人家,二沒偷人家,我犯了你姓趙的哪一條律條,要啓動你拿捕繩來捕我?走,走,咱們一起去,去找工作隊同志說說。”

“早說過了,”張班長看見趙玉林被韓老六嚇唬住了,幫他說道,“你犯的律條可多哩。”

“你叫我在當院裡跪碗碴子,你忘了嗎?”趙玉林看到有了幫手,恢復了勇氣。

“你記錯了吧,老趙哥?哪能有這事?”看見趙玉林敢於開口,韓老六起始有點兒吃驚,但立即把聲音放得和軟些,在“老趙”下邊添一個“哥”字,而又狡猾地抵賴他做過的事情。韓老六這一撒賴,使趙玉林上了火了。他怒氣衝衝地說:“你說沒有,就能沒有嗎?我不跟你說,你到工作隊去見蕭隊長。”趙玉林說着,原先不知不覺藏在背後的捕繩,如今又不知不覺露到前面來了。

“去就去唄。”韓老六意外地碰見趙玉林的強硬的態度,心裡有些恐慌了,但嘴上還裝硬地說道:“就是蕭隊長也得說個理。我姓韓的橋是橋,路是路,一清二白的,怕誰來歪我不成,倒要問問老趙哥?”

“誰是你的老趙哥?”趙玉林說。

“咱們一個屯子的人,擡頭不見低頭見,平日都是你兄我弟的,日子長遠了,彼此有些言語不周,照應不到的地方,也是有的,那也是咱哥倆自己家裡的事,你這麼吵吵,看外人笑話。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哩……”

“走吧,走吧,”張班長切斷他的話,“別嚕嗦了。”“走吧,”趙玉林說:“這會來說這些話也晚了。在‘滿洲國’,叫我跪碗碴子,血淌一地,我說:‘六爺,痛得支不住了,看我們屯鄰情面,饒我這一回吧。’當時你怎麼說的,你忘了嗎?你說:‘誰是你屯鄰,你媽那巴子,’如今你倒說:‘遠親不如近鄰哩。’我有你這個‘近鄰’,勞工號沒到,就攤到勞工,回來小丫也死了。”說到這裡,趙玉林想起連褲子也穿不上的日子和他的死去的小丫,痛心而且上火了,他說:“走吧,走吧,跟你說啥都是白搭唾沫,快走。”

“走就走,誰還怕啥呀?你告我,架不住我沒有過呀,腳正不怕鞋歪,走就走唄。”韓老六說。

“你沒有過?頭次劉作非鬍子隊來了,你擺三天三宿的迎風香堂①。二次鄒憲民鬍子隊來攻打元茂屯,你叫他們從西門進,往街裡打。鬍子撤走,你家一根穀草也沒丟,你這不是跟鬍子勾連?再說,韓老七-到哪兒去了?”趙玉林頂着韓老六問。

①擺香堂是青幫一種聚會的儀式,迎

風香堂是歡迎會似的聚會。

“鬍子來打街,我不是也打過槍嗎?”韓老六勉強地說,對後一問題:“韓老七上哪兒去了?”他避開不答。趙玉林揭穿了他家的秘密,使他心裡十分恐慌,可還是故作鎮定。

“你打的是朋友槍,朝天打的,誰還不知道。”趙玉林說。“你的槍在哪兒?”張班長聽說他打過槍,立即追問他的槍。

“繳一面坡了。”韓老六說。

“他真繳了嗎?”張班長轉身問趙玉林。

“誰知道他。”趙玉林說。

“走,咱們要走就快點走吧。”韓老六用別的話岔開大槍的問答,他又回頭對李青山說道:“你回去,說我到工作隊去了,沒啥。我不在屋,叫她們多加小心。”李青山走了以後,韓老六反催着大家:“快走吧,我倒正要見見蕭隊長,問問趙玉林你深更半夜,無故捕人,是依的哪兒的法律?你憑空誣告,你,哼!”

“你去告我吧。”趙玉林說,帶着他走。

到了工作隊,跟趙玉林去抓人的一些人,各自散了。小王隨即把趙玉林拖到一個窗臺下,問長問短。趙玉林說在半道碰見韓老六,和他幹了一仗,談到韓老六說他自己“腳正不怕鞋歪”時,小王哈哈大笑道:“真是人越醜越愛戴花。”蕭隊長也湊過來了,握着趙玉林的手,聽他說完一切經過的情形以後,悄聲要他就回去,多找對心眼的人,多聯絡些起小成年扛活的,窮而又苦的人,越多越好,等着開大會,跟韓老六講理。最後蕭隊長說:“好,你先回吧。”趙玉林起身,把匣槍還給小王,邁步要走,蕭隊長又說:

“你別忙走,張班長,拿一棵大槍給趙玉林使喚。”張班長取來一棵三八大蓋①,三排子彈,交給趙玉林,蕭隊長說:

“你得多加小心呀,老趙。”

韓老六一到工作隊,就跟蕭隊長深深一鞠躬,蕭祥撇開他跟趙玉林說話的時候,通信員老萬對他說:

“往那邊靠。”把他攆到遠遠的一個窗臺下,但他還是側着耳朵,極力想要聽清蕭隊長和趙玉林說一些什麼。

“隊長辛苦了。”趙玉林走後,韓老六走向蕭隊長,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奸笑着說。

蕭隊長從頭到腳,瞅着這個人:禿鬢角,臉上焦黃,笑起來露出一嘴黑牙齒,穿着白綢子小衫,青花綢褲子,腳上穿的是皮鞋。這人就是國民黨鬍子北來②隊的後臺,他供給鬍子的槍枝、馬匹和糧食,他的弟弟韓老七還在大青山上當鬍子,所有這些,蕭隊長來到元茂屯以前,早就聽說過。到了元茂屯以後,他又聽到了關於他的許多事。

①槍栓上有個鋼蓋的日本槍。

②北來,國民黨鬍子頭的名字。

“呵,你就是韓六爺嗎?”蕭隊長譏諷地說着。

“不敢,民戶就是韓鳳岐。”韓老六哈着腰說,“前兒隊長沒賞光,本來早就要來拜望的。”

“今兒來了也不晚。”蕭隊長笑着說。韓老六從衣兜裡掏出一盒菸捲來,抽出一枝送給蕭隊長,遭了拒絕以後,他自己點着抽了說:

“隊長要不是爲咱們百姓,哪能來這荒草野甸的窮棒子屯子,這疙疸①吃喝都不便,凳子也缺,趕明兒搬到我們院子裡去。我把上屋騰出來,給隊長辦公。再說,咱們鄉下人對這如今民主世界,好多事情還不懂,隊長搬去,早晚好請教。”“好吧,明兒的事,明兒再說吧,今兒下晚你先在這兒待一下晚。”

①這兒。

“那是幹啥呢?叫我蹲笆籬子嗎?”韓老六發問,他有些着忙,卻故作鎮定。今兒下晚的事,好多都是他沒預先想到的,趙玉林的強硬,蕭隊長的扣押。他的五親六眷,家理師徒,磕頭拜把的,佈滿全屯。在哈爾濱,在佳木斯,在一面坡,都有他的休慼相關的親友,大青頂子還有韓老七,他想他在這兒原是穩如泰山的,誰敢動他?可是現在呢?真的是蹲笆籬子了嗎?他再試探一句:

“蕭隊長,我能回去一下再來嗎?”

“不必要。”蕭隊長這樣乾脆回答他。

“隊長,你說不必要,我想有必要,你說不行,也得講個道理呀。”韓老六說,焦黃的臉上掛着假笑。

“就是不行!”小王右手在桌上一拍,憤怒地說,“跟地主漢奸還講啥道理?”

“小同志,你也不能張口傷人呀。”韓老六說。

“打還要打呢。”小王說。

“八路軍不興罵人打人的呀,小同志,”韓老六心裡得意了,他想,“這下可整下他來了。”

“八路軍不興罵好人,打好人,”蕭隊長從容地卻是強硬地回答,“對刁橫的壞蛋,可不一定。”

這時候,韓老六的大老婆子韓李氏和小老婆子江秀英哭着鬧着闖進來了。韓李氏捶着胸口哭,江秀英小聲地乾嚎。“我們當家的犯了啥事呀,你把他扣住?”韓李氏撒潑地叫道,“你殺死咱,殺死咱們一家吧。”

“隊長,”江秀英從衣兜裡掏出一條粉紅手絹來,擦擦鼻尖上的汗,對蕭隊長說,“你們扣起咱們當家的,這不是抗違了你們的偉大的政策嗎?”

正鬧着,韓老六的兒媳、侄媳、侄兒侄女等等一幫人,都蜂擁進來,他的姑娘韓愛貞走在最後,她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白綢子大衫裡面,襯着粉紅洋紗汗衫子。她走到韓老六跟前,伏在他肩上,哭着喚道:

“爹呀,可把你屈死吶。”

正吵鬧間,元茂屯的另外兩個大糧戶,杜善人和唐抓子,帶領三十多個人,擁進來了。他們團團圍住工作隊的人。杜善人站在頭裡,向蕭隊長鞠躬,這鞠躬的態度和韓老六一模一樣的,不過是他的身體肥胖些,肚子大一些,腰不能彎得那麼深。往後,唐抓子上來,呈上一張紙條,上面寫着:民戶韓鳳岐,由貴工作隊長拘押的有。想必韓家仇人官報私仇,糊弄長官。查該韓鳳岐確是大大的良民,請長官開恩釋放,民等保他聽審不誤。此呈

蕭工作隊長殿

下面是三十二個人的名字,手印或圖章。

韓長脖也在這一羣人裡,趁着大夥亂哄哄地吵吵鬧鬧的時候,他湊近韓老六的身邊,兩人嘀咕了一陣。兩人才說完,聽到杜善人喘着氣說道:

“請隊長放他。”

“管保他聽審不誤。”唐抓子添了一句,嘆了一口氣。在老孃們的哭鬧中和男人們的包圍裡,蕭隊長鎮靜如常。他既不慌張,也不生氣。他坐在桌子上,冷靜地看着這些裝扮成爲各種各樣的角色的男女,有時也微微地一笑,呈子遞上來,他慢慢念着,看到“韓鳳岐確是大大的良民”一句,他哈哈地大笑起來,問那站在頭裡的唐抓子:

“韓鳳岐當過兩年僞滿的村長,他五哥是個大特務,他七弟是國民黨鬍子,他外號是韓大棒子,附近幾個屯子,捱過他的揍的人沒有數。好娘們他都想盡千方百計去糟蹋,好地土他要想方設法去霸佔,你們說他是‘大大的良民’,他是哪一國的‘大大的良民’呀?倒要問問你們。”

一席話,說得這一羣人都不能吱聲。

韓老六看見蕭隊長這樣熟悉他的歷史和行徑,連忙對杜善人招呼:“親家,”又對唐抓子笑道:“好兄弟,謝謝你們來保,蕭隊長是找我來嘮嘮,也沒難爲我,你們先回吧。”完了他又跟他家裡人說道:“你們也回去,沒關係,蕭隊長會放我回來的。”他又吩咐江秀英:“給我送一盒菸捲,一些酒菜來。”韓家的人和保人都走了。不大一會,李青山送來一個描繪着青枝綠葉的搪瓷提盒和一棒子燒酒。酒菜擺在書桌上,韓老六邀蕭隊長同喝一杯,遭了拒絕後,又請劉勝同小王:“來嚐嚐咱們關外的口味,同志,”韓老六說,“嚐嚐狍子肉,喝盅高粱酒。”

沒有人答應他的邀請,韓老六慢慢地獨酌。一直喝到他的顴骨發紅,才放下酒盅,拚命抽菸卷,手支着頭想。他的心思挺複雜:在舊中國,他開始發家,在“滿洲國”,仗着日本子幫助,家業一天天興旺,江北置一千垧地,賓縣有二百來垧,本屯有百十來垧。爲不引起別人的注目,他的家安在他地土頂少的屯子。山林組合①有他的股份,街裡燒鍋的股分,他有三股的一股。“不殺窮人不富”,是他的主意。他的手沾滿了佃戶勞金的鮮血。他知道他的仇家不老少。但他以爲“滿洲國”是萬古千秋,鐵桶似的,他依附在這鐵桶的邊沿,決不會摔下。意想不到“八-一五”炮響,十天光景,這鐵桶似的“滿洲國”嘩嘩地垮了。日本子死的死,逃的逃,把他撂下來,像個沒有爹媽的孽障。他心驚肉跳,自以爲完了。蔣介石的“中央先遣軍”劉作非收編了他的哥哥韓老五、弟弟韓老七,並且叫他當上元茂屯的維持會長。他拉起大排,又得意了。劉作非乍一來到這屯子,吆喝全屯的“在家理”的糧戶,擺了三天三宿的迎風香堂,捐來的小戶的銀錢,水一樣地花着,不到半拉月,八路軍三五九旅三營來,槍炮加喀加喀地響着,“中央先遣軍”又嘩嘩地完了。韓老六把槍插起來。如今,小小一個工作隊,來到這屯子,好像是要把這屯子翻個過兒來,連那平常他全不看在眼裡的趙光腚,竟敢帶人來抓他來了,這真是祖祖輩輩沒有見過的奇事。說是吃得太多做的惡夢吧?又實在不是。他明明白白地給軟禁起來了。還不知道明兒該咋樣,他感到一種奇怪的、自己也不能相信的害怕。

①日本辦的林業公司。

“不能長遠的,”這個思想忽然閃進他腦瓜子裡,使他快樂點。“窮棒子還能長遠嗎?”他這樣告人,也這樣自信。因此他的心機全部用在下邊這個目的上,咋樣對付這個短時期的“變亂”,等待他的好日子再來。

“那日子還會來嗎?”他又犯疑了,他的大兒子韓世元-到“中央軍”去了,一去無消息。看樣子這工作隊不會馬上走,還得幹一場!好吧,幹就幹吧,看誰硬實?他偷眼瞅瞅蕭隊長,心裡冒火了。他想起了韓長脖和自己吩咐他的話:“這一回要等着瞅你的手腳了。”

正當韓老六一手支着頭,左思右想時,蕭隊長把小王叫到一邊,要他帶兩個戰士,到屯裡的公路上巡查。警衛班戰士,除留兩個人在家看差以外,其餘都出去找他們自己發現的積極分子,佈置明兒的鬥爭會,鼓勵他們準備會上的發言。人們一個一個邁步走出去。三星挺高了。屯子的南頭和北頭,到處起了狗咬聲,好多洋草蓋的低矮小屋的院子的跟前,有好多模糊的憧憧的人影。

蕭隊長自己也出去了。他把他的快慢機①別在前面褲腰上,一直往韓家大院的所在的北頭走去。他要看看韓老六被扣以後那邊的情況。他沒有叫老萬跟他,在關裡的長久的遊擊生活使他膽量大。他在一個沒有門窗的破小屋的背陰處,好像看見一個黑影子一閃,“誰呀?”他的喝問還沒有落音,“當”的一聲,一槍正朝他打來,彈着點揚起的泥土飛到了他的腿腳上,蕭隊長一下跳到旁邊一棵大柳樹後面,掏出匣槍來衝着槍響的方向,喀巴喀巴地一連打了一梭子子彈。

①一種好匣槍,槍膛鋼板,平滑如

鏡,故又叫大鏡面。

“誰打槍呀?沒有打着吧”小王手提匣槍,帶領兩個人奔跑過來問。

“沒有。”蕭隊長回答,把匣槍又別在腰上。

“哪裡打槍?”劉勝也氣喘呼呼地奔跑過來了。

“去追去。”老萬也來了,並且提議說。這時候,張班長也帶一羣人來了。大家都要到那小屋旁邊去搜索,蕭隊長說:“算了,不必去,這屯子的地形咱們還不太熟悉,羣衆沒起來,不要吃這眼前虧。這是一個警號,往後都該處處加小心防備,”他又轉向張班長:“下晚崗哨要多加小心。”打黑槍的傢伙,放一槍以後,轉到小屋的後面,傍着柳樹叢子,順着“之”字路,一會歪西,一會偏東,飛也似地往北頭跑去。奔跑半里路以後,細聽背後沒有腳步聲,他才停下來。星光底下,他用衣袖擦擦長脖子上的汗珠子,把他那支“南洋快”①別在褲腰裡。待到他慢慢走到家裡時,東方冒紅了。

①一種日本造的連發短槍。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