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中的怪物,在銀環的催促下,皺眉、猙獰、終於睜開了眼睛,不過,它們的目光還渙散的很,全不是立刻就能出手的樣子……或許只要再一盞茶的功夫,它們就能真正甦醒過來。
可惜,樑辛沒法再撐上‘一盞茶’了。
惡鬥激烈,隨着躲避的空間越少、他動用魔功的次數也越發頻繁,僅剩的一點體力被迅速消耗,呼吸粗重,皮膚冰冷,平時無法聽到的、自己血脈流轉的聲音被放大了無數倍,變作耳中的轟轟巨響、還有頭重腳輕、漸漸無法再感覺自己的身體……還能撐多久?或許幾個呼吸間,或許幾句話的功夫,看運氣了只是不知道,在我死後,那些怪物究竟會不會被神仙相再度收服,能不能替它們自己報仇。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眼前金光炸碎,一道由真氣靈元凝化的神通巨劍當胸刺下,樑辛想向斜刺裡躍開,可身體不聽指揮,躲地稍慢,勉強避開了心胸要害,肩膀被巨劍正直刺中
沒覺到疼,骨頭折了還是胳膊斷了?樑辛本能苦笑,隨即才意外發現,那道巨劍神通,不知爲何,再攻到自己身前忽然消散了,並沒有直接穿刺自己。事情古怪,可樑辛還來不及納悶,在他耳中突兀響起了一陣陣嘹亮的野獸長嗥,跟着眼前那無數道向着自己轟襲而來的神通,突兀地亂了起來。
神通法術不會自己亂掉,除非,施法的人亂了——神仙相大亂五行華彩,一道道巨大身影‘不知’從何處冒出來,亢奮着嘶吼、裹挾着風雷,跌宕着妖氣,兇狠撲入仙道高手陣中,五行獸
可是大眼底部的五行怪們仍在‘迷糊’着,或呲牙搖頭,或茫然四顧,都還蜷縮在原地未動……動手的不是它們。
率先奮勇撲起,向着神仙相倒戈一擊的,是那四千頭已經被神仙相施法點化、認主的五行獸。
每一頭五行獸,都對神仙相懷有一份與生俱來的恨意,融入血脈,這是它們的‘本性’。
既然是本性,就是‘天意’,無論生老病死,都會深種於心,根本無法抹去。即便神仙相能把‘五行獸’這種怪物造出來,也沒法從它們心中徹底剔除掉那份對神仙相的恨意,所謂‘抹殺’,不過是個好聽的、顯得本領高強的說辭,其實神仙相對五行獸的點化法術,本質在於‘矇蔽’。
恨意仍在,只不過被矇蔽起來……
銀環戰吼,本就是喚起同族鬥志的聲音,對天猿神魂的刺激極大,而羊角脆兩次誅妖,換取巨力入‘戰吼’,威力更異常猛烈,它要喚醒的,遠不止那些沉睡的五行獸,還有那些已經認主的怪物
‘沉睡’的法術,作用於元神與五感,是‘猛藥’,讓五行獸昏迷難醒,不知身在何處;‘矇蔽’本性的法術,不是爲了桎梏怪物,而是要讓怪物在不損戰力的前提下變得聽話起來,比起前者,‘矇蔽’法術巧妙萬倍,但力量遠遜。
由此,反倒是那些已經被馴化怪物,在小猴子的嘶嗥中,元神受激,本性恨意高漲,攻破神仙相的法術,最先被‘誅妖戰吼’喚醒。
每一頭五行獸都有接近大宗師之力,如果是一對一的話,它們的力量在神仙相眼中實在不算什麼,可是如果一對十呢、一對幾十呢?它們不懼天道,它們成羣結夥,它們猝然發難,才一倒戈,大眼深處會迴盪起了數十聲來自神仙相的淒厲慘叫
暴怒到‘執念’、覺醒了‘誅妖’、回憶起‘戰吼’的小猴子,兩次身背‘天罰’劇痛,爲的就是這一刻即便沒有了記憶,忘記了親人夥伴,但那份因親人慘死而來的仇恨,依舊濃烈到刻骨銘心。
領悟天道又如何,殺人者恆被殺之,管它‘自生自滅’還是‘囚困之道’,到現在,誰也敵不過擋不住小銀環的兩聲大吼
兩聲大吼,葬送神仙、葬送兇魔。
在五行獸心裡的恨意,比起飛仙夢斷的神仙相又哪會遜色半分,慘遭屠戮、亡族滅種之恨立刻化作瘋狂的撲擊、撕咬……神仙相瘋了,五行獸瘋了,兩夥瘋子絞殺在一起。
天道無效,單以戰力而論,百多個神仙相和四千五行獸的不相上下,但是上事發突然,一上來仙道高手就折損了數十人,雙方再廝鬥糾纏起來,神仙相立刻陷入危局,再也不顧上樑辛。
不久之後,那些剛從沉睡中醒來的五行獸,也漸漸恢復清明,在‘吼吼’怪叫中,不停加入戰團,神仙相愈發的支持不住,一邊倒的惡戰並沒持續太久,大眼下神仙相都被徹底撕碎,沒有一人能夠逃脫,而此刻,被封閉在大眼深處的所有怪物,也盡數回覆了本性。
樑辛不是神仙相,在他懷裡又有重傷垂危的小銀環,五行獸不僅不來攻擊,還對他顯出了幾分善意……不過,僅僅是‘善意’而已。怪物神智混沌,對小銀環的尊敬有加、不去傷害,但也沒有聽令奉主的意思,更不會出手來幫他們什麼,在殺掉最後一個神仙相後,所有的怪物都仰頭長嗥,旋即一飛沖天,向着上空疾升而去,它們要殺出大眼,剿滅強仇。
距離它們最近的神仙相,就是高懸於頭頂的那座湛湛大湖大羣五行獸自下而上,猛衝入水,平復不久的大湖,再度變得暴躁起來,水聲轟鳴,嘶吼震天……狂躁只維持了幾個呼吸間,整座大湖就在‘轟’地一聲暴鳴中徹底炸碎,澤被雖強,卻也敵不過數萬五行獸的狂攻,可憐他到死前一刻,還在閉關神遊,不知厄運臨頭,隨着湖水炸碎,身魂俱滅。
五行獸自去尋仇,沒有一頭去理會樑辛,繼續向上衝去,很快就消失在視線裡。
樑辛仍在大眼底部,餘力幾乎耗盡,勉強還能坐着,懷中抱着羊角脆,小傢伙先後兩次施展‘誅妖’,前胸後背各遭一擊重創,堅持到現在已經筋疲力盡,但是先前臉上的狂怒已經不再,又變回平時的模樣,圓溜溜地眸子轉來轉去,顯出了幾分淘氣勁、機靈勁,只不過,眸子裡的光彩,漸漸暗淡、退散……
樑辛打從心眼裡疼得慌,可偏偏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小心翼翼地抱住它,或許會讓它暖和些吧。
剛剛還暴*得彷彿隨時都會炸裂的大眼之底,此時又變得死一般地靜寂,濃濃的血腥氣鬱結不散,四處都是血漿和碎屍,只剩樑辛主寵還活着,小魔頭抱着羊角脆,想給它取暖,可他自己也冷……毀大眼、放神獸,兩件事都做完了,但卻被困於此,無法離開大眼,更毋論跳進混沌深海。
這個時候,忽然一陣微弱地呼吸聲從不遠處響起,跟着,一個滿是怨毒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樑磨刀,我…不明白”
樑辛略顯意外,他對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循着聲音望過去,果然,說話之人就是女魔呂淹。
呂淹胸口塌陷,口鼻溢血五官扭曲,隨着說話,口中不停涌出黑紫色的血漿。
樑辛也累得不行,一說話兩肋生疼,可見到呂淹這副樣子,又覺得開心不已,忍不住開口,問了句廢話:“你還沒死?”
任誰都能看得出,她生機斷滅,絕對沒法再活了,現在的情形也和巨巖上的大銀環一樣,苟延殘喘,隨時都會蹬腿閉眼。
被樑辛重擊後,呂淹五臟俱碎向下摔落,她是自然跌落,速度比起樑辛的急衝要慢了許多,差不多是在小天猿第二次‘誅妖’戰吼的時候,穿越懸空大湖,摔到底的,當時的情形混亂,誰都沒去留意她,而後五行獸反撲噬主,也都當她是個死人未加理會,所以到現在,她還能再說上幾句話。
呂淹沒理會樑辛的廢話,繼續喘息問道:“我不明白,你、爲何擊毀大眼……”
樑辛挪動屁股,靠近到她身旁,呂淹曾傷了羊角脆,小天猿恨她,能看看仇人現在的慘狀,樑辛覺得羊角脆應該會開心,同時應道:“我不是無仙弟子,算起來,我倒是賈添的親戚…咳,其實一開始你沒懷疑錯,後來爲啥改主意了,不明白你怎麼想的。”
放在平時,樑辛這種氣小孩的話對呂淹根本無效,可是呂淹,先是被他掐斷了飛仙夢,而後報仇不成反被打碎了內臟,恨不得生啖其肉活飲其血,再聽到樑辛的挪揄,真就氣得氣血翻騰,胸肺欲炸,偏偏無法稍動半分,唯一能做的,只有悶哼一聲,卻不料樑辛手疾眼快,拼着他最後那點力氣,及時捏住了呂淹的鼻子、按住了呂淹的嘴巴,讓她連這聲悶哼都發不出來
羊角脆倚在主人懷裡,看着呂淹憋悶欲死又一時死不去的樣子,小傢伙咧開嘴巴,樂了。
捂了一陣,樑辛才放開了她,笑道:“我要是你,就躺在這裡一聲不響,安靜等死,偏偏你還要喊我,生怕死得太痛快?”
呂淹沒再詛咒惡罵,又喘息了一陣之後,再度開口問道:“我還有件事想不通,你與和尚是…是串通?又怎麼可能串通,他根本見不到你。”
樑辛並不隱瞞,一來到了現在犯不着再瞞着什麼,而更重要的是,他明白呂淹的性子乖張,要是不告訴她真相,她固然會難受憋悶;可讓她得知真相,她又會更生氣、更憋悶。
樑辛沒多說廢話,直接從腿上拔出自己的‘手足’木刺,扎進了呂淹的肩膀。
呂淹開始還不明白樑辛之意,費力叱問:“你做什麼……”話未說完,在她心裡就突然響起了和尚數數的聲音。
憑着呂淹的心思,幾乎瞬間就明白了怎麼回事,樑辛也不容她與和尚多說,免得她藉着心語去咒罵,伸手又將手足木刺取回、種入自己身上,笑着問她:“明白了?”
呂淹沒去回答,聲音乾澀的反問:“這個…這是手足木刺?”
樑辛略顯詫異:“你識得這對神刺?”說完,也還不忘又笑着補充了句:“你聽說過木刺還會上當?這可怨不得我了。”
先不提爲人、功法、戰力,單說見識,呂淹在島上衆多神仙相中算得出類拔萃,還在中土修行時就知道這對木刺,對其有所瞭解,不過,她也僅是聽說而已,又哪會想得到,樑辛真的會有這對傳說中的寶貝。
樑辛正打算再笑話女魔幾句,不料,和尚又發動‘靈犀’,問他道:“能不能不再數數了…數也沒用,小蛇搖頭擺尾和我比劃過,就算數到一萬,它也不會走。”
先前樑辛料錯了一件事情,禿腦殼現在長大了不少,已經明白‘樑同類’不是同類,不過它和樑辛感情深厚,就差磕頭拜把子了,要是接不到他,小蛇無論如何也不肯離開,憑着和尚有哪能說動禿腦殼。
幸虧和尚也好說話,見禿腦殼拒絕,他也不再廢話,不走就不走吧。要是他執意要離開,說不定小蛇惱羞成怒,打個呼哨就讓大蛇吞了他。
樑辛笑了笑,隨即又想起一件事,納悶問道:“和尚,小蛇不肯走,那你還數數做什麼?”
和尚回答的理所當然:“你讓我數的。”
樑辛沒再理他,可片刻之後,涵禪又復開口,問他:“剛纔那人是呂淹?”
待樑辛應過,和尚繼續道:“把木刺給她,我還有話想對她說。”
樑辛明白涵禪心軟,要和呂淹說話,多半是對‘上仙’致歉,當下勸了和尚幾句,呂淹死有餘辜,她不慈悲,旁人也不必對她慈悲,實在犯不着爲了這種人掛懷。老實和尚的迴應支支吾吾、全說不出個所以然,可是態度卻堅決得很,一定要和呂淹‘靈犀’。最後樑辛還是隨了他的心願,又把木刺扎到了女魔身上。
不出意料的,隨着‘手足’靈犀,呂淹那張本就扭曲的醜臉上更加猙獰,目光怨毒,顯然正在對着和尚怨毒咒罵,樑辛又把心思轉回到羊角脆身上,伸手輕撫着它的頭頂。
以往,樑辛摸它頭頂的時候,小猴子大都把腦袋亂甩一氣,不讓人摸,唯獨這一次,不僅沒有搖頭,反而脖頸用力,用頭頂去拱主人的手心。
樑辛心疼到無以復加,也不再去管身邊的呂淹,專心抱好羊角脆,低聲逗它說笑,小傢伙會聽不會說,此刻已經奄奄一息,卻還在努力地想要比劃着來回應主人,可不管它怎麼笑,目光都無法抑制地,漸漸黯淡、漸漸散亂……就在這個時候,從頭頂遠處,遽然傳來一聲震天價一般的巨響巨響過後,呼嘯聲、怒罵聲、法術聲、碰撞聲、慘叫聲,諸般怪響猛地連成一片,繼而鮮血瓢潑,殘屍碎肉落如雨下,從高處摔落,一直砸到大眼底部。
屍體既有五行獸,也有神仙相。
大眼被毀,島上神仙相都有所察覺,除了老實和尚一個人逃進大海之外,其他所有人都進入靈穴查探,不過他們來得稍晚些;五行獸盡數甦醒後,屠滅大眼深處的強敵,集結成軍,浩浩蕩蕩向上飛去……兩夥生死對頭,兩夥瘋狂怪物,此刻正在大眼中上部撞到一起狹路相逢、全沒任何鋪墊,雙方立刻絞殺在一起。
一千多的神仙相,對上兩萬餘頭五行惡獸本應都是浩劫的一部分、巨島上最兇猛的兩族,生死相見。
不論勝負,至少能夠肯定一點:浩劫東來,消弭了。
即便神仙相能夠屠滅了所有怪獸,重掌巨島,他們還能剩下多少人?還湊的足二百麼?五大首領也死掉了四個,剩下一個始終沒露面,能不能撐過怪物作亂都不知道……經此一戰,神仙相再也不成氣候了,就算樑辛回不去了,中土上還有賈添,還有苦修持,還有應承過要回來抵禦浩劫的霸王,還有不久就會復出的老叔,神仙相不去中土則已,否則死路一條。
或者,不等那些倖存下來的神仙相去中土搗亂,師兄、老叔他們就會殺來巨島吧
還在大眼高處的時候,樑辛發力從神仙相懷中奪下小猴子,只是爲了不讓它落在呂淹那羣魔頭手中,他從未想過,羊角脆會在‘喚醒怪物’這件事上會有什麼用處,沒想到就是這頭小銀環,覺醒‘誅妖’,兩次戰吼,幾乎是用自己的小命,發動了數萬五行獸,到最後反倒是它救了自己,救了中土。
樑辛表情輕鬆,可眼淚又哪還能止得住,就算沒修習人間道的魔功,他也是個性情人,難過時自然就會流淚,羊角脆就在自己的懷裡越來越冷,甚至已經開始輕輕地打起了哆嗦,他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用小猴子換回整座中土,值得了?值得麼?值得吧?
其實和‘值得’沒有半個大錢的關係,樑辛只是心疼,打從心眼裡升起的疼
眼淚滑落,一滴滴落下,摔碎在羊角脆的身上,小猴子還在勉力掙動、伸手,不知是想去幫主人抹淚,還是想要搖手告訴樑辛‘哭個屁呀’。
上空遠處的惡戰膠着,屍體與鮮血噼裡啪啦地不停摔落;躺在地上苟延殘喘的呂淹,不知何時開始,神情已經平靜了下來,微微皺着眉頭,好像在仔細琢磨什麼。樑辛卻對這些無動於衷,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羊角脆身上。
小天猿的最後一點時間了,樑辛只想好好陪它。
又過了一陣,忽然一聲驚呼,從樑辛身邊響起,女魔呂淹彷彿中了邪,全沒了怨毒之意,目光裡盡是倉皇,語氣焦急:“小銀環要、要死了?快抱來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