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辛直接問道:“你可知道,麒麟和尚手下,有個叫做歡喜的娃娃弟子,他還活着。幾年前我們意外見面,他用計,把自己和我一起困在了一座禁制內,後來我脫困,他卻不肯離開,現在還被困着。”
歡喜和樑辛等共處繭內的時候,本來能跟樑辛一起離開,可他自己卻不肯走,樑辛打從本心裡喜歡這個娃娃,不忍他就這樣在繭內孤苦一生。
就是爲了這個小和尚,樑辛纔再度燃香,找賈添想辦法。
賈添並未追問細節,略作尋思後,痛快應道:“過幾天,大祭酒到離人谷的時候,會帶着一塊號令我門下弟子的信物,那個娃娃見到信物,便會遵從你的號令。”
樑辛大喜,而後又疑惑道:“信物…這麼重要的東西,你說給我就給我?”
賈添大笑:“我的門徒,大半都被你殺光了,剩下的那些也都變成傀儡,我現在連一個清醒的手下都沒有,要信物還有個屁用,送你了,是塊好玉,值錢得很”
笑聲之中,青煙飄散,這次賈添聰明瞭,沒等樑辛去掐香頭,自己先動手撤掉了法術。
樑辛也不再停留,腳步匆匆,去和兩位義兄、老爹等人匯合。
所有人聚集在離人谷前的空地上,個個面沉如水。
不用問,有人看到了賈添留在自己乾坤袋裡的留箋,有關神仙相、大眼小眼的真相已經不再是秘密。
老蝙蝠等人出來後,也並沒多說什麼,只是站在了一旁。
一邊是早就知道真相的幾個親人、親信;另一邊則是日饞中的‘傳統’修士,雖然還談不到對峙那麼誇張,可也不再是以往那種‘親如一家’的氣氛了。
跨兩本性豪爽,見樑辛來了,邁步上前從乾坤袖中取出了信箋:“龜兒給老子的信上,說得是真咯?”
不等樑辛開口,老蝙蝠就從旁邊森然道:“明知故問何去何從,你大膽明說”
真相嚴謹,絲絲入扣,只要不是傻瓜,看過信就能明白,賈添所言確有其事。
跨兩默不應聲。
老蝙蝠瞪着他,冷笑道:“邪道餘孽,生苗跨兩,一生出來腦袋就別在褲袋上,生生死死也不知道見過多少次了,現在連句話都不敢說了麼?”
跨兩的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可還是沒吱聲。
邪道妖人與正道爭鬥,爭得是活命,爭得是資源,歸根結底,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有朝一日破道飛昇。日饞門徒在得到妖元之前,就大都是五步、六步的修爲了,人人道心深種,飛仙,是唯一的大夢。
老蝙蝠背手走上兩步,和跨兩四目相對,繼續陰聲問道:“現在就去轟擊猴兒谷大眼?還是跑到海邊等那些神仙相上岸,給他們去幫忙?”
這個時候,長春天從後面走了上來,對老蝙蝠道:“老爹先請息怒,我有個想法,於大家都有好處。”
樑辛兄弟也走上前,暫時勸回了老蝙蝠,畢竟這樣僵着不是個事,大家總不能就這樣打起來。琅琊笑得很甜,從樑辛身後露出腦袋,對長春天道:“師父,你繼續講,什麼好主意,我想聽得緊呢。”
長春天只是望着樑辛,雖然氣氛已經不對頭了,可禮數依舊周到,目光裡滿是徵詢之意。
樑辛一笑:“咱們在一起,從來都是有話就說,沒那麼多講究。”
沒想到小活佛卻從一旁悶哼了聲:“今時不同往日了咱們要打算應付浩劫,打神仙相;他們卻盼着轟滅猴兒谷,恢復靈元大脈,以求飛仙逍遙。從好朋友變成了生死對頭,說話還是在意點好,免得一個看不慣,大夥立刻動手這夥子邪道人物,雖然走得和你比較親近,可骨子裡也只有‘道心’兩個字,和五大三粗也不見得有什麼區別”
任誰都明白,小活佛的話雖然不中聽,卻是再明白不過的實情。樑辛去對付‘浩劫東來’,於日饞修士們而言,已經不再是保護中土,而是阻止他們的求仙大夢
長春天輕輕咳了一聲,沒理會小活佛,直接對樑辛道:“賈添一直想要對付你,你也不會放過賈添,這一點,日饞上下一心,所有人都會助你擊殺此獠”
傀儡們都剛剛清醒,對樑辛的皇宮之行還了解得不太詳盡,並不知道賈添和猴兒谷大眼同命共生。不過日饞從上到下都明白,賈添是第一次浩劫中的‘叛徒’,他一直在準備抵擋第二次浩劫,是神仙相的大敵,殺了他,能讓神仙相輕鬆擊毀猴兒谷大眼。
在對付賈添這一點上,樑辛和神仙相‘利益一致’,能讓天地秩序儘快恢復,這些邪道弟子出手幫忙絕無二話。
包括跨兩瓊環、弦子屠子等人在內,在長春天說過話後人人點頭。
而長春天想到還要更深一步。賈添給他們所有人留信,擺明了是一場挑撥,長春天不擔心樑辛,樑辛對故人永遠有一份厚道性子,就算日饞門徒都拍拍屁股走人,他也不會大開殺戒。真正值得擔心的是賈添……樑辛放過他們,賈添肯定會出手,絕不會容他們活下來。
與其如此,倒不如和樑辛聯手先毀了賈添。
樑辛不置可否,也不去解釋什麼,只是追問道:“在除掉賈添之後呢,做什麼?”
長春天應道:“咱們所有人,或者去青蓮小島,或者避入小眼,親人朋友都帶在身邊,我們不管這件事了不幫神仙相去搗毀猴兒谷,但也犯不着去拼了性命去阻止他們,畢竟……天下萬物,生老病死、破立相依,早都註定好的,我們不去管也沒什麼。”
日饞弟子更是點頭,跨兩乾脆怪聲笑道:“長春天老漢兒,有你的”
試想,賈添‘已’除,日饞袖手,天下就只剩下苦修持,又怎麼能擋得住神仙相,猴兒谷大眼一定會被搗毀,一番天崩地裂之後,天地秩序得以重建,日饞弟子‘坐享其成’,再繼續修行下去,只要機緣到了,遲早有飛仙的時候。
按照長春天的瞭解,樑辛對中土也不太在意,關鍵是身邊親友平安就好了。
除掉賈添、不理浩劫,這就是長春天的主意。
斷滅凡情後,求仙是唯一大夢,修士不理會凡人死活,自然也不會把中土存亡放在心上。可是當浩劫將至,天門也罷、日饞妖人也好,明明能夠逃亡深海小島避難,爲何還要積極備戰,冒死也好迎擊強敵?
答案很簡單,不過兩個字:靈元。
中土天崩地裂,浩劫席捲四方,天地靈元也勢必大亂,尤其猴兒谷大眼被摧毀,中土世界現有格局也將徹底散碎……靈元沒了,格局亂了,自然也就沒辦法再飛昇。
在不知道‘大眼’真相之前,修士只道這場浩劫,會影響到他們的‘大夢’、會讓他們無法飛昇,所以他們要抗、要戰。
直到現在長春天等人才明白,真相恰恰相反,只有讓浩劫東來,修士們才能真正飛昇這樣的話,爲何還要打?中土碎了就碎了,大家撤到安全處,靜待靈元大脈復原成遠古時的模樣吧。
長春天的主意,已經很‘照顧’樑辛了。
只要樑辛不佔到神仙相的對立面去、或者說,只要他不去保護那隻假大眼、不去阻止靈元大脈恢復遠古模樣,他就還是日饞宗主,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大羣日饞弟子,目光裡都帶了些盼望,注視樑辛。
斷滅凡情不是毫無感情,修士也會喜怒哀樂,畢竟大家相處得久了,做了不少轟轟烈烈的大事,並肩經歷了幾場生死,就算不去想實力的差距,單以‘感情’而論,日饞門徒也不願就此和樑辛決裂、把他擺到敵人的位置上去。
只要樑辛認可長春天的辦法,大家仍是一家人
樑辛點了點頭,不是認同,只是示意對方自己‘聽明白了’,又問道:“不理浩劫,假大眼被毀,靈元大脈又進入真的大眼,天地秩序恢復到遠古……再之後呢,做什麼?”
長春天愣了愣,再之後?整件事情,應該到此爲止了,又哪來的‘再之後’。
樑辛笑了起來,毫無歡愉之色,也不是怒笑,表情裡只有無奈,自己把話題接了下去:“再之後,你們修行,悟道,終有一日得償所願,破戒飛昇,進入仙界。再之後……或者在發瘋之前,被師兄殺掉;或者在發瘋之後,被師兄殺掉。”
長春天全不明白樑辛的意思,一字眉皺起,隱隱顯出了份警惕神情:“你說的‘師兄’,是大魔君謝甲兒?他也不許別人飛仙麼?”
樑辛搖頭:“不是不許別人飛仙,是不許別人發瘋,可不管是誰,只要真正飛昇,就會發瘋”
柳亦和曲青石對望了一眼,兄弟兩個都皺起了眉頭。
真相有兩重,下一重,是中土的飛昇之事;上一層,則是真正仙界的模樣。賈添在給傀儡的留箋中,只說了前者,對後者隻字未提。
柳、曲兄弟都聽出了樑辛的意思,他打算把第二重真相也就此揭露,可是……只提到大眼的事情,日饞就已經亂了,再去說仙界之事,生怕長春天他們不發瘋麼?
果然,樑辛真就不管不顧,把仙界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日饞之中所有修煉之士都如遭雷亟,面色驚惶,站在原地呆呆發愣,再說不出一個字了。
片刻之後,忽見眼淚,長春天、跨兩、瓊環……人人淚眼婆娑,而透過淚水,目光中的絕望,也漸漸變成了‘淒厲’
修仙夢斷。
柳亦等人再度對望,彼此輕輕點頭,幾個戰力卓越者緩緩錯動腳步,把老蝙蝠、小汐這些弱者擋在了身後……離人谷前的氣氛,已經從沉悶變成了壓抑,隨時都會徹底爆裂開來
樑辛緩緩地吸了一口氣:“不提中土,不提浩劫,就算一切都恢復到遠古模樣,你們所有人都如願以償飛昇到仙界,又能怎樣?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吧,換到一個還不如中土的世界吧。”
這個時候,跨兩忽然開口,不理會樑辛,而是伸手指向曲青石、柳亦等人,厲聲喝罵:“龜兒子,你們做啥子?把老爹擋住做啥子?怕老子會發瘋,會殺老漢兒麼?”
柳亦眼神清淡,曲青石面帶冷笑,並未去答他。心念則層層轉動,運轉真元,靜待對方爆起發難。
小丫頭青墨以前和跨兩相處得不錯,心裡略有不忍,剛想勸解幾句,不料老蝙蝠陰沉開口:“女娃子,沒你的事,老實待在一旁柳亦曲青石,你們也退開,他想殺人,就讓他殺”
跨兩臉色猙獰,雙目血紅,死死盯住柳、曲二人,彷彿生死強仇片刻之後,突然邁起大步,快步走向老蝙蝠,同時濃濃真元滾蕩,黑風自他身體中散出,橫掃全場黑風之中傳出怒罵:“格老子,怕老子殺人麼?”
樑辛皺眉開口:“話還沒……”
可根本不等他說完,跨兩‘哇’的一聲大哭出來,聲音淒厲,仿若被砍斷四肢卻猶自掙扎、爬行的野狼:“老子就是要殺人,就是要,殺人可就算殺天殺地殺自己,老子也不會……”
而此刻樑辛陡然展開身形,口中低吼着‘不可’,直接突入苗人的神通之中。
‘想不到’頃刻成形,一重因果斷滅,跨兩一身宗師修爲憑空消散,由此,他高高舉起、重重拍向自己額頭的那一掌,也變得痠軟無力……
魔功之內,‘啪’地一聲脆響,跨兩還是擊中了自己的額頭,但卻毫無殺傷可言,性命無礙。
……
就算真的絕望了、真的變成了瘋魔,他又哪會去殺老爹,可跨兩要殺人,即便無人可殺,他也要殺人,殺誰?
殺自己。
跨兩沒殺到人,放聲嚎啕,像個娃娃。
樑辛臉色發白,不知是被氣得還是嚇得,對着衆多日饞門徒道:“話還沒說完,等會再瘋”說完,不等別人回答,伸手指了指天嬉笑:“你來說”
論起道心,天嬉笑比着跨兩、長春天等人毫不遜色。他和樑辛、大小活佛一起從蜀藏繭子進入真土境,繼而跨入仙界,瞭解到真相時,曾也一度心喪若死,可不久後他又精神了起來……樑辛今天藉着這個機會,和長春天等人挑明事情真相,的確是事出無奈,但心裡也還留了最後一份依仗:爲什麼天嬉笑能夠重新振作起來?
天嬉笑的理由是什麼?
平息這件爛事的唯一機會。
雖然心裡早就掀起了驚濤駭浪,但長春天心智仍在,見樑辛點名天嬉笑,也恍然大悟,眼中重現光彩,轉頭望着醜娃娃問道:“你早知真相,爲何沒發瘋?還跟着小魔君一起忙得有來到趣,爲什麼?”
事情似乎有了些轉機,長春天對樑辛的稱呼也恭敬了許多。
天嬉笑卻苦笑了起來,指了指跨兩,應道:“不是誰都像他那麼剛烈的。剛知道真相時,我也想發瘋,可我不會殺自己,只想殺別人,隨便殺人,泄憤。”
跟着,他又指了指樑辛,繼續苦笑:“也不是誰都像宗主那麼厚道的,莫忘記,當時在我們身邊,還有位大魔君,我要是稍顯瘋狂,他會直接伸手捏死我。當時我不是不想大鬧一場,而是完全不敢鬧……既然不敢,也就只能老實呆着,拼命找藉口來安慰自己,結果我自己也沒想到,找來找去,竟真的被我找了個好‘藉口’,或者說……希望”
說着,天嬉笑深深吸氣,醜臉上異常鄭重:“無仙他領悟的‘活着’,雖然是賈添用來矇騙他的,但誰敢說,這不是真正天道?賈添自己不信,也不能就說它是錯的。尤其是從中秋之後,他就變成了不死不滅、不醒不動的怪模樣,身體中還凝聚出天地氣運,而且這股‘氣運’越來越濃。沒人能解釋得清楚,他到底怎麼了。他的情形太異常。”
長春天已經平靜了許多,追着天嬉笑的話問道:“你的意思…無仙要飛仙?我說的飛仙,不是去那個聾啞世界,而是、是真正化仙?”
不料天嬉笑卻搖了搖頭:“我沒說無仙會真正成仙,我只是覺得、或許有這個可能吧。先前也說過,我就是把無仙當成了個‘藉口’。我盼他能有一個別人全都無法想象的突破,也就是爲了給我自己一個希望……而且無仙的狀況,也實在值得期待、值得我把他當成希望。”
天嬉笑停頓了片刻,見沒人說什麼,他才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無仙都是個希望,既然有希望,就不妨先等一等。萬一他要有所突破呢?那仙道就真正存在,而他領悟的‘活着’,就是登仙大道;話再反過來說,如果有朝一日,他死在了小眼裡,希望碎裂,那時我再發瘋也不遲,反正已經絕望了,不在乎再多絕望一次……我現在也還沒破劫飛昇的程度,要是不知道真相,我也要修煉、等待大成後天劫出現,都是要等,我沒損失。”
有關無仙的異狀,樑辛也早有些想法,偏巧就在兩個時辰前,他和天嬉笑還在小眼中談及此事,平心而論,樑辛也真盼着,長春天、跨兩瓊環,能夠‘真正’飛仙,不去那個聾啞世界,而是找到夢想中的那片瓊瑤境地……這件事的希望,就係在無仙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