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想再多睡一會兒,卻醒了,因爲外面好吵。”“外面?”妙子一臉不解,接着才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最近老爺也起得很早。”“真可笑,一大早打什麼球。”“因爲老爺夫人都很忙啊,只有早上有時間。我認爲運動是好事啊。”“媽媽還在的時候,爸爸根本不會這樣。”“人啊,年紀大了就會變的。”“所以爸爸纔跟年輕女人結婚?找了個比媽媽小十歲的人。”“美佳小姐,老爺也還年輕啊,總不能一輩子單身吧?美佳小姐遲早會出嫁,少爺也有一天會離開家裡。”“妙姨講話真是顛三倒四。一下子說年紀大了就會變,一下子又說還年輕。”
美佳的話似乎讓多年來疼愛她的妙子也感到不悅。妙子閉上嘴,走向房門。“早餐已經準備好了,請早點下樓。老爺交代,以後即使小姐快遲到了,也不會開車送你上學。”
“哼!”美佳哼了一聲,“這一定也是她唆使爸爸的。”妙子一語不發,準備離去。這時,美佳卻說“等一下”,叫住了她。妙子準備關門的手停了下來。“妙姨,你是站在我這邊的吧?”美佳說。
妙子露出困惑的表情,接着呵呵笑了。“我不是任何人的敵人。”接着,胖胖的女傭關上房門。
美佳作好上學的準備來到一樓,其他三人已經在餐桌前就座,開始用餐了。康晴與雪穗並排背牆而坐,前面是美佳的弟弟優大。優大念小學五年級。
“我實在沒有自信,至少要把一號木桿打好,不然會給大家添麻煩。”
“實際打,就會發現沒有你想象的那麼難。更何況你說至少要把一號木桿打好,那可是最難的,打得好就是職業級的了。反正,你先去球場打打看,那是第一步。”
“話是這麼說,我還是很不安。”雪穗偏着頭,眼睛朝向美佳。“啊,早呀。”美佳沒有回答,在她的位子坐下。康晴對她道早安,並投以責備的眼神。美佳無奈,只好在嘴裡小聲咕噥一聲“早”。餐桌上,火腿蛋、色拉、可頌麪包分別盛放在盤子裡。“美佳小姐,請稍等一下,我馬上就端湯過去。”妙子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她似乎正在忙別的事情。雪穗放下叉子站起來。“沒關係,妙姐,我來。”“不用了,我不喝湯。”說着,美佳抓起可頌,啃了一口,然後拿起擺在優大面前裝了牛奶的玻璃杯,大大喝了一口。“啊!姐,你怎麼喝我的!”“有什麼關係,小氣!”
美佳拿起叉子,開始吃火腿蛋。這時,一碗湯擺在她眼前,是雪穗端過來的。“我都說不喝了。”她頭也不擡地說。“特地爲你端來的,你這是什麼話!”康晴說。“沒關係啦。”雪穗小聲安撫丈夫,尷尬的沉默籠罩着餐桌。
一點都不好吃,美佳想,連她最愛吃的妙子做的火腿蛋都吃不出滋味,而且,用餐一點都不愉快。胃的上方還有點疼。“對了,你今晚有沒有事?”康晴喝着咖啡問雪穗。“今晚?沒有啊。”“那我們一家四口出去吃個飯吧,我朋友在四谷開了一家意大利餐廳,叫我一定去捧個場。”“哦,意大利菜呀,真棒。”“美佳和優大也聽到了吧,有什麼想看的電視,要記得預約錄像。”“太棒了!那我要少吃一些點心。”優大開心地說。
美佳橫了弟弟一眼,說:“我不去。”夫妻倆的視線同時落在她身上。“爲什麼?”康晴問道,“你有什麼事?
今天沒有鋼琴課,也不必上家教吧?”“我就是不想去,不去也沒關係吧。”“爲什麼不想去?”“這有什麼好問的。”“你這是什麼話?想說什麼就說啊!”“老公,”雪穗插話進來,“今晚還是算了吧。仔細想想,我也不是完全沒事。”康晴無言以對,瞪着女兒。雪穗顯然是在替美佳說話,這反而讓美佳更加焦躁難耐。她粗魯地放下叉子,站了起來。“我去上學了。”“美佳!”美佳對康晴的叫聲充耳不聞,拿起書包和上衣來到走廊。她在玄關穿鞋的時候,雪穗和妙子走出來。
“路上小心哦,別隻顧着趕時間。”雪穗拿起放在地上的外套,遞給美佳,美佳默默地搶了過去。雪穗對開始穿外套的她微笑着說:“這件深藍色的毛衣真可愛。”然後加了句“對不對”,徵求妙子的同意。
妙子也笑着點頭說:“是啊。”“最近的制服都做得很漂亮,真好。我們那個年代的都很呆板。”
一股莫名的怒氣涌上心頭。美佳脫掉外套,在雪穗等人的錯愕之中,連拉爾夫·勞倫毛衣也一併脫掉。
“美佳小姐,你這是做什麼?”妙子慌忙說。
“沒關係,我不想穿了。”
“可是會冷呀!”
“我都說不用了。”
或許是聽到聲音,康晴走了出來。“又在鬧什麼脾氣?”
“沒事,我走了。”
“啊!美佳小姐!小姐!”
“不要管她!”康晴的怒斥聲像是要蓋住妙子的呼喚。美佳背對着父親的斥罵,跑向大門。從玄關到大門是一條花木扶疏的甬道,向來是她所喜愛的。爲感覺季節的變化,她有時甚至會刻意放慢腳步。但是,現在甬道的長度卻讓她痛苦萬分。
到底是什麼事情讓她這麼反感,美佳自己也不明白。心裡的另一個她冷冷地問:你是哪根筋不對?對於這個問題,她回答:我不知道!不知道,就是很生氣!我有什麼辦法……第一次見到雪穗是在今年春天。康晴帶着她和優大兩姐弟到南青山的精品店,一個令人驚豔的美女來招呼他們,那正是雪穗。康晴對她說,他想爲孩子們添購新衣,她便命店員接二連三自後面取出衣服。這時,美佳才發現店裡沒有別的客人,整家店都由他們包下來了。他們姐弟倆彷彿成了模特兒,在鏡子前不斷換裝。沒過多久,優大便苦着臉說:“我累了。”
美佳正處於愛美的年齡,穿着精選的名牌服飾,當然不可能不開心。只是,有件事她一直很在意,那就是,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同時,也感覺到她與父親多半有特殊的關係。在挑選美佳的小禮服時,美佳懷疑她可能將與自己和弟弟產生特殊關係。
“有時全家會受邀參加宴會吧?這時美佳要是穿着這件衣服,一定會豔驚全場,做父母的也有面子。”雪穗對康晴這麼說。
她親密的口吻也讓美佳感到刺耳,然而更刺激美佳神經的,是她的說法帶有兩種微妙的含意:一是她本人當然也會參加那場宴會,再者便是將美佳視爲自己的附屬品。
看過衣服後,開始討論該買哪些。康晴問美佳想要哪幾件,美佳猶豫了,她都想要,很難取捨。“爸爸決定好了,我每件都喜歡。”
聽美佳這麼說,康晴說着“傷腦筋”,挑了幾件。看着他選的衣服,美佳想,果然是爸爸的風格,選的多半是千金小姐氣質的衣服,不暴露,裙子也很長。這樣的偏好與美佳逝去的母親相同,媽媽仍不脫少女情懷,喜歡把美佳當作洋娃娃打扮。一想到爸爸畢竟受到媽媽的影響,美佳不由得有些欣喜。
最後,康晴詢問雪穗:“你認爲這樣如何?”
雪穗雙臂抱在胸前,望着衣服說:“我倒是認爲,美佳小姐可以穿稍微再華麗、活潑一點的衣服。”
“是嗎?那麼,如果是你,會選哪些?”
“如果是我的話……”說着,雪穗選出幾件衣服,大多是較爲成熟,卻也略帶俏皮的風格,沒有一件屬於少女風。
“她才初中,會不會太成熟了?”
“她比你以爲的大多了。”
“哦?”康晴搔搔頭,問美佳怎麼辦。
“爸爸決定就好。”她說。
康晴聞言向雪穗點點頭。“好,那就全部買了。要是穿起來不好看,你可要負責。”“放心吧。”對康晴這麼說後,雪穗朝着美佳笑,“從今天起,就別再當洋娃娃嘍。”那時,美佳感覺心裡某處似乎被踐踏了。她認爲把她當作洋娃娃打扮的亡母遭到了侮辱。回想起來,那一刻可能就是她第一次對雪穗產生負面情感。
自那天起,美佳與優大就時常被康晴帶出門,與雪穗一起用餐、兜風。和雪穗在一起的時候,康晴總是異常興奮多話。美佳的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偶爾休假出門,康晴多半悶不吭聲。他在雪穗面前卻滔滔不絕,而且無論大小事他都要徵求雪穗的意見,對她言聽計從。每當這時,父親在美佳眼裡便化身爲蠢到極點的丑角。
七月的一天,康晴告訴她一個重大的消息。那不是商量,也不是詢問,而是通知。他說,他打算和唐澤雪穗小姐結婚。
優大愣住了,看上去雖然不是欣喜不已,但對於雪穗將成爲新媽媽似乎並不排斥。美佳認爲那是因爲他還沒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母親過世時,他才四歲。美佳直言她不太高興。還說,對她而言,七年前去世的母親是她唯一的媽媽。
“這樣很好,”康晴說,“我並不是叫你忘記死去的媽媽。只是這個家會有新成員,我們會多一個新的家人。”
美佳沒有說話。她低着頭,在內心嘶吼:她纔不是我的家人!
然而,她無法阻止已經開始轉動的齒輪。一切都朝着美佳所不樂見的方向進行。康晴爲了能夠迎娶新歡而樂不可支,她打心底瞧不起這樣的父親。一想到父親竟變得如此俗不可耐,她更加無法原諒雪穗。
若問她究竟不滿意雪穗哪一點,她也答不上來,到頭來,只能說是直覺。她承認雪穗的確美麗,也佩服她的聰慧。她那麼年輕就一手掌管好幾家店,必定有過人的才幹。然而,一旦和雪穗在一起,美佳的身體就會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她心裡不斷髮出警告:絕不能對這個人掉以輕心!她感到這女人釋放出來的氣韻中含有一種異質的光,是他們生活的世界中不存在的。而這種異質的光,絕不會爲他們帶來幸福。
但是,也許這種想法並不是美佳獨自醞釀出來的。可以確定,其中有幾分的確是受到某個人的影響。
那人便是筱冢一成。
自從康晴向家族表明要迎娶雪穗,一成便頻繁造訪。他是衆多親人中唯一堅決反對這樁婚事的人。美佳好幾次偷聽堂叔與父親在客廳的對話。
“那是因爲康晴哥不知道她的真面目。至少,她不會是個安於家庭、以家人幸福爲第一的人。拜託你,可不可以重新考慮?”一成以懇求的語氣說。
然而康晴的態度卻顯得不勝其煩,根本不把堂弟的話當回事。漸漸地,康晴對一成心生厭惡,美佳好幾次親眼看到他佯裝不在家,拒見一成。
就這樣,三個月後,康晴與雪穗結婚了。他們並沒有舉行豪華婚禮,喜宴也很低調,但新郎新娘顯得極爲幸福,賓客也相當愉快。唯有美佳暗自擔憂,她認爲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不,也許並不止她一個人,因爲筱冢一成也出席了。
家裡有新媽媽的生活開始了。表面上,筱冢家並沒有太大變化,但美佳感覺得到,很多事情確實在改變。過世母親的回憶被刪除,生活形態也變了樣,連父親的個性都變了。她的生母生前喜愛插花。玄關、走廊、房間角落等處,總是裝飾着與季節相呼應的花朵。如今,這些地方放置的花更爲華美,其氣派豪華的程度,任誰都會爲之驚歎。只不過,那些並不是鮮花,全是精巧的人造花。
會不會連整個家都變成人造花?美佳有時甚至會這麼想。
5
搭營團地鐵東西線在浦安站下車,沿葛西橋大道朝東京方向折返,走上一小段,在舊江戶川這個地方左轉,一幢接近正方形的白色建築矗立在小路上,門柱上寫着公司名稱“SH油脂”。因爲沒看到警衛,笹垣直接進了大門。
穿過卡車並排停放的停車場,一進建築物,右邊便是小小的接待臺。
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正在寫東西。她擡頭看到笹垣,驚訝地皺起眉頭。笹垣出示名片,表示想見筱冢一成。看過名片,那人的表情並沒有緩和下來,沒有頭銜的名片似乎無法打消人的戒心。“你和董事有約嗎?”她問。“董事?”“對,筱冢一成是我們的董事。”“哦……有,我來之前和他通過電話。”“請稍等。”
女人拿起身旁的電話,應該是撥內線到筱冢的辦公室。說了幾句,她邊放下聽筒邊看着笹垣:“他要你直接進辦公室。”“啊。請問,辦公室怎麼走?”“三樓。”說完,她又低頭寫東西。一看,是在寫賀年卡的收件人住址。
從一旁攤開的通訊簿看來,是她私人的東西,顯然不是以公司名義寄出的。“請問,三樓的什麼地方?”
聽到笹垣這麼問,她露出老大不耐煩的表情,用手上的簽字筆指了指他後方。“搭裡面那部電梯到三樓,沿着走廊走,門上就掛着董事辦公室的牌子。”
“哦,謝謝。”笹垣低頭道謝。她早已埋頭做自己的事了。
笹垣照指示來到三樓,便明白她爲什麼懶得說明。這裡的空間配置很簡單,就是一道口字形的走廊,所有房間都面向走廊並排。笹垣邊走邊看門上的標示,在第一個轉角後,寫着“董事辦公室”的牌子便出現了。笹垣敲了敲門。
裡面傳來“請進”的應答,笹垣推開門。筱冢一成從窗前的位子站起來。
他穿着棕色雙排扣西裝。“您好,好久不見了。”一成滿面笑容地招呼笹垣。“好久不見,近況可好?”“好歹還活着。”
辦公室中央是一組沙發。一成請笹垣在雙人沙發上坐下,自己則坐在單人扶手椅上。“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啊?”一成問道。“去年九月,在筱冢藥品的會客室。”“是啊,”一成點頭,“已經過了一年多。時間過得真快啊。”
這段期間,笹垣與一成都以電話聯絡,沒有碰面。“這次我也是先致電筱冢藥品,他們告訴我,你被調到這裡來了。”“嗯,是啊,從今年九月開始。”一成稍稍垂下視線,似乎欲言又止。“聽到你當上董事,嚇了我一跳。真是高升啊!才這麼年輕,真了不起!”笹垣驚歎道。一成擡起頭,微微苦笑。“您這麼認爲嗎?”“是啊,難道不是?”
一成一語不發地站起來,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送兩杯咖啡進來。嗯,馬上。”他放下聽筒,站着說:“上次我在電話裡提過,我堂兄康晴終於結婚了。”
“十月十日,體育節,”笹垣點點頭,“婚禮想必非常盛大豪華吧?”
“不,很低調。他們在教堂舉行婚禮後,在東京都內的酒店宴客,只有至親出席。據說因爲雙方都是再婚,不想太招搖,更何況我堂兄還有兒女。”
“筱冢先生也出席了吧?”“是啊,親戚嘛。但是,嘆了口氣後接着說,”他再度在椅子上坐下,“他們兩個大概不太想邀請我。”“你說你直到婚禮之前都持反對態度?”“是啊。”一成說着點點頭,注視着笹垣,眼裡充滿認真與迫切的神情。
笹垣一直到今年春天都與筱冢一成保持密切聯繫。一成尋求找出唐澤雪穗真面目的線索,笹垣則設法找出桐原亮司。然而,雙方都無法得到關鍵性線索。其間,筱冢康晴與唐澤雪穗訂了婚。
“難得結識了笹垣先生,到最後卻仍然無法查出她的底細,也無法讓我堂兄看清真相。”“也難怪,她就是以這種方式騙過了無數男人。”笹垣接着說,“我也是其中之一。”
“十九年了……是嗎?”
“是啊,十九年了。”笹垣拿出香菸,“可以抽嗎?”
“可以可以,請。”一成將玻璃菸灰缸放在笹垣面前,“笹垣先生,我以前在電話裡也懇求過您好幾次,您今天願意將這長達十九年的故事,將這一切告訴我嗎?”“啊,當然。我今天可說是專程爲此而來。”笹垣把煙點着。這時,敲門聲響起。“正好,咖啡送來了。”一成站起身來。
喝着裝在厚重咖啡杯裡的咖啡,笹垣開始述說。從那棟半途停建的廢棄大樓裡發現屍體開始,嫌疑人一個換過一個,直到最後被專案組視爲重點人物的寺崎忠夫死於車禍,使調查宣告結束的這段過程,時而詳細、時而簡要地加以說明。筱冢一成起初還拿着咖啡杯,聽到一半便放在桌上,雙臂抱胸,專心聆聽。當西本雪穗的名字出現時,他纔將蹺着的腳換邊,做了個深呼吸。
“這就是當鋪老闆命案的概況。”笹垣喝了咖啡,只剩餘溫了。
“就這樣成爲懸案了嗎?”
“並沒有一下子就被當作懸案,但是新的證詞、線索越來越少,所以有遲早會成爲懸案的氣氛。”
“可是,笹垣先生並沒有放棄。”
“不,老實說,我也放棄了一半。”放下咖啡杯,笹垣又繼續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