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喊魂結束了,村莊忽然變得疲憊不堪,像一個陷入淤泥的人,掙扎了好久依舊徒勞無功後,只有沉默的絕望了。
其實,生活好像一直在繼續。每天一早依舊能看見螞蟻一家忙碌的身影,螞蟻爸還是要將豬圈裡的積糞一揹簍一揹簍地往地裡送,土已經翻好了,該把麥種播下去了。雖然他的背看上去更佝僂了,但他仍舊如一匹遠行的老馬,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好像連勞累時的喘氣聲都變得細微和不可捉摸了。螞蟻媽依舊站在屋檐下篩麥種,大多數時候她都隱藏在一團塵霧中,那是她雙手簸動簸箕後揚出來的灰塵。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臉,更無法看清她的表情。螞蟻的姐姐和姐夫照例每天過來看看老人,來時都會帶上一點東西,兩捆豇豆啊!半袋子糯米啊!甚至只是一塊粘鞋墊用的舊布。總之是不會空着手來的。來了也沒有多少話,把東西撂下來,伸手幫忙做些小事,又沉默着回去了。
田野裡,依舊能看見翻土背草的村人,只是沒有了遙遙相望時那種安適的相互招呼,有想說的話,都要動動腿腳,面對面了纔開口說話。
彷彿一夜之間,笑容就被山那邊過來的風給帶走了。
除了螞蟻。
他依舊在田野裡奔跑,依舊放聲大笑,依舊騎在圍牆上揮動着馬鞭,依舊在曠野裡追逐蜻蜓。
又彷彿一夜之間,山那邊過來的風把螞蟻的快樂帶回來了。
我則隨着這個村莊陷入了沉默。
此刻,我坐在院子裡的杉樹下,檢閱着秋末特有的荒涼。我曾經渴望的離開也變得可有可無了,我希望一直這樣坐下去,直到有一天,兩眼一花,身子一歪,就完成了生與死的交接。看着田埂上呵呵笑着奔跑的螞蟻,我不知道他的魂到底是不是丟了,或者原本就丟了,現在纔是真的回來了。
“日,日媽。”他指着遠處一個老人喊。
“歸來!”老人揚着手裡的鞭子喊扭向道路旁的老水牛。
手機響了,是高順的電話。
我摁掉了電話。
那天清晨,我悄悄走了。臨走前,我仔細看了看熟睡中的螞蟻,他的面容如孩子一般潔淨,連打呼嚕的樣子都洋溢着童真。我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臉龐,伸到一半,我停住了。
把那沓錢放在枕頭下,我輕輕拉開門出來,天邊露出了溫暖晨曦。穿過村莊,鼻子裡全是鮮嫩動人的氣息。
客車在路上顛簸,透過車窗,能看到天邊那排隱約的綠。我忽然想起那個遙遠的電話:“兄弟,我是劉新民啊!你這號碼我是拐了好幾個彎纔給弄到的,你還好嗎?我現在在新東縣辦了一個養豬場,還不錯,就是人手不夠——”
我慌忙打開手機,想把它翻出來,翻着翻着我絕望了,那個電話被擠掉了。
我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