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潯!”肩上叫人輕輕一拍。
白姬回頭,又看見那名叫作阿柳的女子。
“咦?你不是在裡頭伺候着嗎?怎麼——”阿柳張望一番,聽見裡屋鴇母那誇張的大嗓門,目光了然,安慰白姬道:“一開始都是如此,慢慢習慣便好。”
白姬知道她會錯意,於是搖頭:“我倒是想留下來。”多套一些話。
“不過他嫌我不會才藝,將我趕了出來。”
阿柳:“……哎,真是可惜。方纔那公子出手如此闊綽,好生伺候的話,說不定還能得到些好處。”聲音越來越低,白姬面無表情的樣子讓她有些難以捉摸,她張嘴:“阿潯……”
白姬側眸:“怎麼?”
清冷的目光陡地落在阿柳面上,她一怔,隨即搖頭:“無事無事!正好,前頭還有二位公子無人伺候,不如你與我同去?”
白姬:“我想我還是算……”
阿柳嘟嘴:“不成,若讓媽媽知道又要受罰了!”
白姬還在猶豫,卻被她拉起手:“走吧走吧!”
倚香樓內迴廊交錯,上下縱橫,初來乍到,若無人帶路,恐怕極容易迷路。此時不過傍晚,一縷落日的餘暉穿過窗牑照在纖塵不染的地板上,不遠處,幾名清倌端着酒水果盤輕步如飛地走下樓梯,消失於半明半暗的走道之中。近處,半掩的門扉裡瀉出男女肆意放蕩的調笑聲。赤紅的夕陽,女子嬌美的容顏與身姿,與那回蕩在耳畔若隱若現的管絃絲竹之調共同譜寫出一曲旖旎曼妙的青樓殤曲。
“讓二位公子久等了——”
阿柳敲響了一間雅室的門,白姬收回眼,低頭,端起酒水跟在其身後。
“姑娘不必客氣。”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她不動聲色地擡眸。
百小裡臨窗而坐,細品窖藏的陳年女兒紅,施了障眼法的臉少了幾分原有的妖孽,是尋常可見的俊朗,然不變的是骨子裡透出的溫雅。
坊間謠傳的不錯,他的確是倚香樓裡的常客。
他喜歡從那些豔妓、清倌兒愛慕崇拜的目光中找尋一種滿足感,不再是一個被創造出來冷冰冰的傀儡,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正活着的人。
想到這裡,他微微苦笑,仰頭喝盡杯中物,擡眸——
也罷,人生苦短,今朝過去或許就不復明日,及時行樂纔是正道!
百小裡的目光肆無忌憚地落在二人面上。阿柳面皮薄禁不住他這般打量,早早埋低了頭,耳根羞紅。然白姬對此卻視若無睹,只是一動不動地盯着他身旁那名,相貌平平,一眼望去很難讓人產生印象的男人臉上,微微蹙起眉頭。
對方顯然亦注意到她略顯灼熱的目光,然卻只是一手撐腮,眼望窗外,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這個大爺譜——白姬不由苦笑。
這頭,百小裡瞅着白姬越發覺得眼熟,他凝神一看,不由驚呆。
“媽呀——”
剛喝到嘴裡的酒被他一口噴了出來。
“你、你你——”
白姬挑眉,走到他跟前,掏出手帕一甩,居高臨下地問道:“公子,你沒事吧?要不要我給你擦擦?”
“我、我我我不必了!”百小裡一把奪過手帕作矇頭狀。
哎呀,小兩口吵架千萬別殃及到他這條池魚!
話音未落,便見那兩眼望天的男子忽而側頭,慢慢轉向白姬。
“撲哧”
一聲輕笑打破室內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男子脣角猶未收斂的上揚弧度。他眉頭舒展,眼角微彎,分明是平凡不起眼的容貌,然被他這麼一笑,卻平白增添了幾分常人所不及的神采。
白姬望着他淡琉璃色的雙眸,忽然感覺自己心漏跳了一分。
然她很快回神,兩手攥緊拳頭,沉下臉,色厲內荏道:“你笑什麼笑?!”
“阿潯——”阿柳見狀連忙上前拉住白姬,朝着倆人賠笑臉道:“阿潯不會說話,她並無惡意,還請公子海涵。”
易容後的百里擡手:“無妨。”視線掃過白姬面龐,饒有深意道:“在下只是覺得這位阿潯姑娘格外像我的一位朋友罷了,並無唐突之意。”
“原來如此,那公子與阿潯也算有緣!”阿柳用胳膊肘搗鼓了白姬兩下,低聲道:“快去給公子倒酒。”
白姬:“……”
她拿起百小裡面前的酒杯,卻被阿柳一把奪了去,“你去那兒——”她用嘴努了努,示意白姬去百里那邊,一心想要緩和二人之間的關係。
白姬側頭,百里背靠椅背,一手撐頰,兩眼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
她嘆氣,執起酒壺走了過去。
澄色酒液緩緩流進杯中,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百里垂眸,鼻尖微動,吸氣道:“好酒——”
白姬睨他一眼,將菜端到他面前,面無表情地說道:“吃菜。”
“嗯嗯,吃菜。”百里順從地舉起筷子,忽然餘光一閃,瞥見旁邊百小里正兩手插袖安然享用阿柳親手送入嘴中的美食。
他放下筷子。
白姬好奇:“你怎麼不用?”
百里擡頭,眉頭微蹙,眼瞳晶亮,端的是一副心酸委屈。
“阿潯——我也要喂!”尾音拉得可謂是九曲十八彎,聽得白姬心頭一顫,連忙夾起菜來往他嘴裡送。
“閉嘴,吃菜!”
饒是隔着厚厚一層妝粉,她還是忍不住麪皮微燒,耳根泛起莫名的紅來。
百里吃相斯文,脣齒微動間,卻是一點聲響也沒有。
白姬盯着他,問:“好吃嗎?”
他頷首,鳳眸輕揚,扯出一絲魅惑的笑容來。
“好吃,阿潯喂得尤其好吃。”
“唔……”白姬不爲所動地點頭:“是比湯包要好吃些。”
百里:“……”屈指抵脣,視線釘在白姬面上作思考狀:“阿潯這樣,莫不是因爲我上了倚香樓,所以吃醋了?!”
“少自作多情了。”
白姬蹙眉,義正言辭地指控道:“身爲僱主不爲跟班謀福利,反倒自己在這裡大吃大喝,你考慮過跟班的感受嗎?!”
“唔……”百里微正起身子,嚴肅地握住白姬的手:“阿潯,這是你頭回一口氣說這麼長的句子,爲了記錄這偉大的時刻我準備——”
白姬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哎——”
百里放下酒杯,忽而伸手,溫熱的指尖觸碰到了白姬的脣,將她脣角一處多餘的胭脂抹去,他低聲說道:“阿潯你天生麗質,實在無須這般修飾。”
視線下移,落在她敞開衣襟下的一截鎖骨,以及向裡延伸溫潤細白的肌膚和薄紗勾勒下起伏有致的身軀。
他脣角勾起,慢條斯理道:“這衣裳倒是不錯,不妨捎幾件回去,以後輪換着穿?”
“胡說什麼!?”
白姬心慌意亂地拂去他的手。然脣邊還留有他指尖輕撫過的熱度,滾燙滾燙,恍若被火烙印一般,久久不散。
“咿?”百里眉一挑,明知故問道:“你的臉爲何這樣紅?”
語落,他長臂向前一伸,將她整個人往懷中一撈,頭便那樣貼了過去。
溫熱的鼻息落在頸間,如羽毛輕撫肌膚,有些熱,有些癢。
白姬渾身僵直地坐在他膝頭,兩隻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擱。片刻後,纔想起來問他:“你、你在作甚?”
耳畔傳來他理所當然的聲音:“檢查一下你有沒有揹着我偷偷喝酒啊。”
“……”
登徒子!
白姬虎着臉從某人懷中掙脫,轉頭,百小裡與阿柳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只是張大嘴定定地看着這裡。
她惱羞成怒:“看什麼看?”
二人瞬間回頭。
“公子,吃菜吃菜!”
“唔,好酒好酒!”
百里笑吟吟地坐回椅子當中,撐頭望白姬:“阿潯乖,玩夠了便隨我一同回去罷。我聽聞錦都的桂花鴨尤其出名,稍後讓百小裡在富春樓訂一間雅室,讓你嚐個鮮。”
“誰告訴你我來玩的?”白姬打斷他的話,正色道:“我來這裡自然是另有打算的。”
“另有打算?”百里聲音低了低,說:“阿潯,你莫不是指那樁失蹤案吧?”
“不錯!”
白姬兩手抱臂,一臉正色道:“我留在此處密切監視樓中情況,一旦發現什麼蛛絲馬跡正好通知你們,來一手裡應外合。”
言罷,她十分滿意地點頭:一聽便是滴水不露的好辦法!
“不行。”百里一口否決,幾乎沒有任何餘地。
白姬瞪眼:“爲何?”
“太危險。”百里搖搖頭:“我不同意。”
“但是,你必須承認,我藏身於此處能夠獲得更多你們所得不到的信息,說不定能得到意外收穫……”白姬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分析:“你還是不同意嗎?”
“唔……聽起來倒不失爲一個好辦法,不過——”百里低眉淺笑,眸中閃爍着困惑的光芒。
向來推崇獨善其身之道的阿潯竟願意主動幫忙,這實在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啊……
他伸手撫上白姬的臉,溫柔道:“阿潯,其實你大可不必這麼拼,跟班只要會鋪牀暖牀,其他的——善良如我,是絕對不會計較的。”
白姬望着他,撇過頭,神情有些彆扭。
“那是你的想法,我可不想成爲一個無用的人。”
百里怔楞,隨即失笑。
反駁的話就在嘴邊,然看着阿潯一本正經的臉他卻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揉了揉額角,他最終還是選擇退後一步。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我自也沒有阻攔的權利。不過你須記住,萬事小心爲上,有什麼事第一時間通知我。”
白姬望着百里,露出笑容:“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還有——”百里打斷她的話,鄭重其事地說道:“我從沒覺得你無用,不要妄自菲薄。”
“我知道。”白姬低頭,可她不想永遠躲在別人的羽翼庇廕之下,懦弱無能卻又心安理得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