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寧也湊了過來:“還有三姐呢,駿兒也叫聲三姐,三姐也好想聽到你的聲音呢!”說着,她眼眶泛紅,捂住嘴哭了起來。好高興,她好高興幼弟終於肯開口說話了,三年多了,他有三年多沒張嘴說過話了,就因爲那夜受到驚嚇,致他失聲三年。
顧駿抱住連城的脖頸,卻抿着小嘴怎麼也不肯再開口。
“駿兒快叫聲你三姐,要不然她會哭壞眼睛的!”這一刻,連城的眸子也直泛酸,小傢伙能開口說話,這比什麼都好,比她今個接到冊封聖旨還要好,還要讓人值得高興。顧駿的嘴巴動了動,在連城柔和的眸光鼓勵下,脣齒間終於擠出兩字;“……三……姐……”音落,他似是害羞,將頭埋在連城肩上不再說話。
聽到這似鋸齒般的聲音,連城拍了拍顧駿的背脊,道:“過段時日,我們駿兒的聲音就會好起來。”小傢伙是覺得自己的聲音不好聽,纔不好意出聲說話,應該是這樣沒錯。
窗外微涼的風兒吹着,顧綿坐在靠窗邊的榻上,紅腫的雙目中染滿了恨意。
從楊氏院裡回來,直至現在夕陽漸落,她就一直這麼靜坐着,既不說話,也不讓二鳳給她腫脹的臉頰上塗抹消腫藥膏。
“小姐,奴婢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可你午食沒用,晚食也不用,還一句話不說,再這樣下去奴婢就去秋水居,請夫人過來了!”二鳳雖不知楊氏與顧綿有說過什麼,但她從顧綿臉上的巴掌印,多多少少猜出些許原因,只不過她曉得自己的身份,沒在顧綿面前將話說得太過直白罷了,眼見主子這一坐就是多半天,她心裡又是急又是擔心,纔不免搬出楊氏,好拉回顧綿的思緒,讓其別再多想之前發生的事。
“你是看我捱了夫人一巴掌不夠,想讓她過來再教訓我兩下嗎?”
散去眼裡對連城生出的濃郁恨意,顧綿眼神冰冷,凝向二鳳怒斥道。
“奴婢不是那個意思!”身子一顫,二鳳臉色微白,跪倒在地,朝顧綿磕頭道:“奴婢只是想着或許夫人過來,安慰小姐兩句,小姐的心情就會好轉起來,才……纔不免說出去秋水居請夫人過來這話。”
“知道麼?我這會心裡既痛又恨。”自二鳳身上挪開視線,顧綿眼裡慢慢落下淚來,只聽她喃喃道:“夫人讓我別再對岑公子抱心思,昨日從賞花宴上回來,我也有這麼告訴自己,也決定不再想他,念他,可今日看到丞相府給顧連城來下聘,我那剛熄滅的心思又再度燃起。顧連城憑什麼?名聲狼藉的她憑什麼就能入得岑公子的眼?貴妾,岑公子不僅下重聘,還給她貴妾之位,就這她還不滿意,將丞相府的聘禮丟出府,當着岑公子的面寫休書,而岑公子竟然沒有生氣,就那麼接下了她的休書。”
“我呢?我沒任何要求,只盼着能在岑公子身邊,哪怕是個小小的暖侍妾都願意,可就是這麼簡單的想法,別說能實現,就是心裡想想都不可以。我心裡很痛,痛我的夢自今日起徹底破碎,但與這痛比起來,我心裡更多的是恨,恨顧連城不知足,恨顧連城好命,做出那樣丟人現眼的事,不僅沒有狼狽不堪,反還被皇上皇后認作義女,冊封爲公主。”垂在榻上的雙手緊握成拳,顧綿一句一句地說着,慢慢的,她的聲音冷而尖利:“你告訴我,爲什麼她就那麼好命?爲什麼?”
二鳳緊咬下脣,跪在地上,一語未發。
“你爲什麼不說話?是不知道,還是覺得我命賤,沒法與顧連城作比?”起身,顧綿走到二鳳面前,彎腰擡起她的下顎,揚手就給其一巴掌:“你越來越不中用了,知道麼?自從那日在花園中被顧連城教訓後,你就越來越不中用,你怕了,對不對?怕顧連城再收拾你,所以你夾緊尾巴,不敢再說她半句不是,對不對啊?”
是的,她是怕那看似無害,實則氣息迫人的女子,基於此,她現在不敢亂說話,生怕惹出什麼是非,從而……從而丟掉這條賤命。
然,她卻不能說這些實話,也不能就這麼一直不出聲。
稍微穩準心神,二鳳被顧綿扇倒在地的身子慢慢爬起,重新跪倒主子面前,擡起頭,目光堅定,神色恭謹道:“回二小姐,奴婢不怕,奴婢什麼都不怕,如果有機會,奴婢一定會幫二小姐出出心口的怨氣!”奴才就是奴才,她的命在主子眼裡根本不值錢,但凡主子一個不高興,就能打殺了她,既如此,她還是認命吧,做個忠心護主的奴才,省得沒被那氣息迫人的女子收拾前,先被主子怒極之下取了性命!
對上二鳳堅定的眸光,顧綿臉上表情稍有好轉,跟着嘴角牽起抹似有若無的笑,直起腰身,坐回榻上,擡手道:“起來吧!”微微頓了頓,她續道:“我等着看你怎麼幫我出心口上的怨氣,記住,我耐心有限!”
“奴婢不會讓小姐失望的!”自地上緩緩站起,二鳳垂眸侍立在一旁,沒再說話。
顧綿瞥她一眼,沒好氣地吩咐道:“還杵在屋裡作甚,不知道去廚房給我端吃食嗎?說你越來越不中用,瞧瞧,我可有說錯!”夜幕已垂下,沒眼力見的東西,這是要餓死她麼?
“奴婢這就去廚房。”
屈膝一禮,二鳳垂眸很快離去。
沒爲兒子求得賜婚聖旨,信陽侯心裡很不美,散朝後,就算聽到街上的百姓說連城要寫休書一事,除過那麼點震驚外,他並未着趕車的奴才將馬車趕往東園街去看。
給岑家那小子寫休書,小丫頭幹得好!
震驚過後,他對連城的做法,暗贊不已。
貴妾?竟讓人一侯府嫡女去做妾。岑家真以爲他們是開國功臣之後,加之一門先後出了兩位丞相,就如此目中無人,羞辱爲國戰死沙場的忠臣良將之後,這未免太不把皇帝放在眼裡了。
早朝上,皇帝是沒因岑逍之言動怒,但心中對丞相府有什麼想法,信陽侯覺得他多少還是能猜出些許。
回府後,他呆在前院書房,一直在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辦。
丞相府他可以不予考慮,可皇甫熠那,他不得不重視。
直至聽到影衛稟報,說皇帝冊封連城爲公主,他當時下輕舒口氣。
皇叔和侄女,有這層關係在,熠親王在早朝上放下的話,就別想成爲現實。
然,沒多久後,他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太過簡單。
熠親王是誰啊?那可是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裡的主,單單那麼一道聖旨,便能阻止他接近顧二小姐,可能麼?
同時,他與顧祁一樣,對皇帝今日之舉,甚感奇怪。
爲何?
皇帝爲何突然間做出如此反常之舉?他不是很疼惜,很縱容熠親王麼?按理說,早朝上熠親王那番近乎宣誓的霸道之語一出,皇帝呈現出的表情應該是高興的,且當即退了他的請婚摺子,還有收回當年給岑少卿的指婚聖旨。
可是皇帝沒有,而是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問熠親王一些私話。對,就是私話,那些話,他完全可以私下裡問熠親王,但皇帝沒有,且龍顏略顯不悅,語聲低沉,問熠親王,聽在文武百官耳裡,語氣還有那麼絲質問。
信陽侯猜不透,他實在是猜不透皇帝是作何想的。
“侯爺,該用晚食了!”下人端着飯菜,站在書房門外恭謹道。
靠坐在椅上,信陽侯朝窗外已然暗下來的天色看了眼,淡淡道:“端進來吧!”
“是。”隨着應聲,書房門緩緩被推了開。
將飯菜在桌上擺放好,那下人朝信陽侯躬身一禮,捧着托盤退至門外。
也不知雲兒用過晚食了沒有,起身步出書案,信陽侯在桌旁的椅上落座,拿起筷子不由想起長子來,一會還是過去看看吧,請婚聖旨沒被皇帝批准,他也需對那孩子解釋下原因,免得其多想。
雲幽居這邊,陸隨雲負手而立,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靜謐的夜色。
“公子……”看了眼臉色蒼白,滿身疲憊的胞弟,賀明推開書房門,兄弟倆一前一後而入,接着賀明反手合上門,與陸隨雲稟道:“賀武身上除過胸口處的傷比較重外,其他的都是些小傷。”傍晚時賀武帶着一身傷悄無聲息地回到雲幽居,着實嚇了他一跳,不就是出京到宋嬤嬤的故里走了一趟,怎就弄成這般狼狽樣?怔忪不解之下,還是公子傳音給他,讓先帶賀武去上藥處理傷口,隨後再來書房回稟在京外到底遇到了何事。
賀武有對他簡單敘說在宋嬤嬤故里發生的事,聽後,他心裡說不上來有什麼滋味。
全死了,宋嬤嬤的家人全死了,是什麼原因導致的,一時半會他想不到,但隱約間又能覺察到些什麼,待要細細追尋時,腦中卻一片空白,絲毫頭緒都沒有。
“奴才無能,沒能救下宋嬤嬤的家人,請公子治罪!”單膝跪倒在地,賀武忍着傷口上傳來的劇痛,面朝陸隨雲的背影拱手道。
轉過身,陸隨雲無波無瀾的眸子落在賀武身上,不待他說話,賀明刷地單膝跪地,拱手道:“公子,奴才願替賀武領罪!”賀武,是賀明的孿生兄弟,二人無父無母,幼時被信陽侯隨手救下,便跟在陸隨雲身邊伺候,他們身上的拳腳功夫,也是信陽侯安排府中的侍衛教給他們的,好方便他們保護主子安全。
後來,陸隨雲將自己關在雲幽居,哥倆便沒再跟府裡的侍衛學習武功,而是過了兩年多時間,由陸隨雲在旁親自指點他們。
對此,他們有過疑惑,自家公子是懂騎射,懂些粗淺的拳腳功夫,可突然間功夫怎就那麼厲害,不僅耳疾好了,還能啓用密音傳耳之術與他們交流,最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公子親自教他們武功,比當初侯爺安排的那個侍衛教他們的還要好。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賀明,賀武的身手不說算得上是絕頂的高手,但一次對付四五個中等的武者還是不在話下的。
所以,當陸隨雲看到賀武帶着一身傷出現在自己面前,他愕然的同時,一顆心微微有些下沉。
是誰?是誰傷得賀武?
再有就是那人的身份,與景華苑的有關嗎?
注視賀明,賀武半晌,陸隨雲斂起思緒,輕擡手,傳音於二人,“都起來吧。”微頓片刻,他又傳音給賀武,“坐椅上回稟。”
“謝公子,奴才無礙!”
哥倆相繼站起,賀武拱手再次一禮,強撐着體力,開始將自己趕至宋嬤嬤故里發生的事,詳細稟於陸隨雲。
“宋嬤嬤的兒子死前可有留下什麼話?”聞知宋嬤嬤的家人全死在刺客劍下,陸隨雲眸中冷芒畢現,“你身上的傷就是與那刺客交手所致?”
賀武點頭,語聲恭謹道:“奴才是傍晚時分趕至宋嬤嬤故里的,經過打聽,知曉宋嬤嬤家人的居住地,誰知就在奴才即將踏入小院時,孩童的哭聲,女子的慘叫聲,還有男子的恐懼的乞求聲突然響起,奴才當下覺得不妙,就提氣功飄向傳出聲音的那間屋子,結果還是晚了一步。”
“對方可有什麼特徵?”陸隨雲面沉如水,來回在書房中踱了數步,頓住腳,注目窗外。
“中等矮胖身材,着一襲灰布長衫,由於布巾遮面,奴才並看不出他的樣貌,但那人左眼角有道傷疤,加之他的瞳孔是褐色的,如若再遇到,奴才定能一眼將其識出。”回想起那一雙陰狠至極,宛若林中野獸般的目光,賀武身子禁不住一震,續道:“他就像是個殺人工具,周身上下死氣沉沉,無絲毫溫度可言。”
沉默良久,陸隨雲突然傳音賀明,“你說那女婢是宋嬤嬤下的手嗎?”
“這個奴才說不準。”賀明思索了一會,如實答道。
“昨日我有循着顧二小姐的視線,在草叢中看到一對被風吹散,卻並未完全燒盡的紙錢,雖然只有零星幾片,但我斷定那是宋嬤嬤燒的。多年來,我只見過她在夫人忌日時,偶有落淚,從未見過她有燒過什麼紙錢,可今年距離夫人忌日還有個把月,她怎就反常地想到燒紙錢,還好巧不巧地被府中的侍婢看到,接着葬身荷塘?”
不是陸隨雲多想,而是發生在宋嬤嬤一家人身上的疑點太多,由不得他將這一連串的事情往深處琢磨。
“再有就是她的兒子,應該是在得知宋嬤嬤出事後,受人威脅,纔到侯府向我扯出那麼個幌子,可他爲何要這麼做?而且當時我從他臉上並未看出絲毫不對勁,威脅他的人,究竟與他說了什麼話,讓他能忍住生母已死的事實,裝作沒事人一樣出現在我面前?”
“這些恐怕只有景華苑的才知道。”
賀明冷着臉,憤憤道。
“景華苑?”幽暗的眸光落在他身上,陸隨雲脣角緊抿,傳音於他,“證據呢?我們手上可有證據?”
“顧二小姐已經證明夫人是中毒而死,還有那扮作宋嬤嬤出府的老奴,不用想也知道是景華苑裡的那個老東西!”宋嬤嬤的屍身從荷塘中被發現,陸隨雲主僕無疑知道前幾日一早出府的老奴,不是宋嬤嬤本人,但是,門房裡的老郭頭當時只看到一抹背影,並不能證明那抹背影就是羲和公主身邊的容嬤嬤,這一點老郭頭雖沒明說,但從他的話裡,賀明不難想到。可那老奴不是容嬤嬤,他又想不出還能是哪個,畢竟這府裡只有景華苑中的那位,有本事在府中生出事端,且不用擔心這些事端被人發現,會產生怎樣的後果。
緣由麼,就是人家是公主,是當今皇上同父異母的妹妹,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公主。
陸隨雲漆黑如墨般的眸中恨意涌現,“知道夫人是中砒霜而死又有何用?知道那扮作宋嬤嬤出府的老奴是景華苑那老東西又能如何?皇上要的是證據,是實實在在的人證,物證。“脣角掀起抹苦笑,陸隨雲走至窗前,幽嘆口氣,再次傳音於賀明,賀武,“我現在懷疑宋嬤嬤與夫人的死有關,可惜的是,她人已沒了,無從再找出其他的線索。”
“宋嬤嬤?”賀明面上表情凝重,道:“她在夫人身邊服侍多年,又是夫人的奶嬤嬤,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但其中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我也覺得不可能,可她突然在荷塘邊燒紙錢,又蹊蹺葬身荷塘,加之她的家人被人滅口,由不得我不多想。”一拳砸在窗棱上,陸隨雲傳於賀明,賀武的話冷厲起來,“若真與宋嬤嬤有關,那麼多年前她必是受景華苑脅迫爲之。除過她的家人,還有什麼能讓她昧着良心做出謀害主子之事?”
聞他之言,賀明氣憤難耐,狠聲道:“公子所言屬實的話,那宋嬤嬤一家死的一點都不冤!”
“公子,賀明說的對,如果夫人當年身亡真與宋嬤嬤有干係,只能說明她和她的家人慘死是罪有應得!”在賀明語落後,賀武隨之咬牙附和道。
忽然,賀明似是想到什麼,望向陸隨雲的背影道:“公子,奴才有幾日沒看到府中的護院了!”
“沈寬?”陸隨雲轉身看向他,面上表情變了變,“他沒在府中,又能去哪裡?”
“他會不會就是與賀武交手的那名刺客?”仔細琢磨好一會,賀明喃喃道:“我聽說江湖中有種極爲詭異的武功,一旦練成,人的身形可以隨意改變。”
“你說的是縮骨功,可以賀武之前所言,結合沈寬那高大健壯的身材,還有那名刺客身上的特徵,這兩人明顯不是同一個。”陸隨雲靜默良久,傳音否決了賀明的猜測。
賀武亦道:“一個人再會僞裝,也不可能將身上的氣息全然遮掩掉。沈寬給人的感覺沉穩老練,而那與我交手的刺客,要我說,那就是個沒有生機的殺人工具。”
雙耳微微動了動,陸隨雲神色恢復常態,傳音賀明,賀武,“有人進院裡了,你們退下吧!”
“是。”習武之人,五官都極爲敏銳,賀明,賀武相視一眼,出了書房。
信陽侯走進雲幽居,遠遠看到陸隨雲的書房裡還亮着燭火,腳下步子不由加快。
“雲兒,爲父呈上的請婚摺子皇上沒有批准。”輕推開門,他走到桌前,見陸隨雲並未坐在書案後,而是坐在桌旁的椅上正在,於是與其隔桌而坐,提筆在紙上寫下這麼一句,推至陸隨雲面前。
放下書卷,陸隨雲淡淡的眸光朝他寫的那行子上看了眼,拿起自己面前的鉛筆,在便籤本上寫到:“與丞相府有關?”信陽侯眼裡的歉意他有看到,但他俊臉上的表情卻依舊輕輕淺淺,未流露出絲毫情緒。
“你出府了?”信陽侯提筆在紙上寫下,“也不光光是與丞相府有關,熠親王今個突然出現在早朝上,放下話,不允任何人打顧二小姐的主意。”
陸隨雲的眸光從他面前的紙上挪開,脣角微抿,寫到,“我有答應顧二小姐去她府上拜訪,不成想正好遇到她給岑公子寫休書。”筆尖微微一滯,半晌後,他繼續書寫,“皇上沒批請婚摺子,自有其考量,怨不得你。”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眼前之人,是他的父親,是他母親深愛的男人,若是沒有苦衷,想來也不會尚公主,從而令母親和他蒙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