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連下了好幾天,淅淅瀝瀝,桃容倚在門口坐着給弟弟做布鞋,頂針有些緊,勒得手指怪疼的。下雨,下雨,這麼些天就沒法好好出個門。“挨千刀的!”她心裡罵:“我不出門,你還不興來門口過個路?”轉念一想:“哎,他們家那個爛攤子哪裡走得開,幾張嘴全都靠着他一個人吶!”
“桃容,你進屋裡來,這雨飄到身上冷!”根嫂在竈臺邊拿個吹筒吹火,牆根打溼了的柴悶悶的燒出滿屋煙,根嫂往竈口拼命吹,幾乎要缺氧,火就是那麼悶着冒煙。桃容喊道:“進屋吸這一屋的煙啊?這鬼天氣!”“我是怕你冷,這麼涼的天你也不穿個襖子,穿個花毛衣在門口吹風,下雨沒人出來,看不見你的巧手藝,也看不見你的毛衣,凍病了划不來!”根嫂沒好氣地說。桃容像被人撓到了癢處似的彈起來,氣急敗壞地說:“我是悶得慌,這麼多天沒下地,沒上山,渾身不得勁。再說了,你冷我可不冷,我身上火燒火燎的!”“你也不看看你一天才釘了幾針,坐在門口哪靜得下心做事!”“哎呀,你就是下雨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一天到晚就盯着我叨叨叨!”桃容嘴上這麼頂撞,心裡卻有些虛似的,把凳子往裡挪了挪。又怕被媽媽看破,只好起身去幫忙吹火,幾口氣下來,頭暈目眩,濃煙撲面而來,嗆得眼淚都下來了,鼻子酸酸的,是委屈的味道。“三五天對你來說沒什麼,我卻是度日如年啊!哎!”一肚子憋悶沒處發,桃容把柴往竈裡一通亂塞,拿起吹筒賭氣似的拼命吹,耳朵聽着外面,眼睛的餘光也盯着外面。
安平此時正忙得焦頭爛額,弟弟安順趴在凳子上做作業,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學校裡的事,不會做的還要安平教。妹妹安和很懂事,小小年紀縫縫補補,鍋碗瓢盆雖然殘缺不全,全都洗得乾乾淨淨。下雨天出不去,她還在醃蘿蔔條。安平說:“下雨天你搞這個幹嘛,蘿蔔條沒晾好,醃出來不好吃,不脆。”安和一邊兩手用力往罈子裡按一邊說:“誰知道我切了曬在外面就下雨,還下這麼幾天,算了,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好吃我也醃了,免得放在屋裡絆腳。”安平看看竈臺,柴快燒沒了,繞到後院準備劈點柴。後院做了一個頂棚,木頭柴火全都是乾的。村裡人全都誇安平是個能人,就這麼件小事就看得出來,院子多個頂棚,下雨天別人家的柴打溼了十天半個月也幹不透,安平家就沒這回事。夏天乘涼還曬不到太陽,多好。勤快人就是有辦法有能耐!他自己都忍不住得意了。斧頭也磨得錚亮,用起來順心順手。不大一會兒,一堆木頭就劈好了。安順跑來幫忙,兄弟倆把劈好的柴搬到廚房,安平又把這些柴整整齊齊碼好。兄妹三人默契地分工合作,這麼多年來成了習慣。自從父母去世後,安平既是個哥哥,又像個父親。安平的成績從前總是年級前三名,高一不得已輟學回來,心裡總是不甘,平時總要求弟弟妹妹用功讀書,家裡的事少操心,白天忙完了,還要點個燈看看書。市場放開後,安平除了下地,三天兩頭去捉鱔魚賣,挖藥材賣,忙得一刻不得閒,掙的辛苦錢買起書來卻毫不含糊。書裡的世界與書外的生活相得益彰,除了窮點,安平覺得一切都是美好的。窮點也不怕,畢竟年輕嘛,年輕就是資本。
“哥,這幾天你老在家忙,怎麼不去找桃容姐玩啊?”安順趴在凳子上問。“你一個小孩子曉得什麼!”安平瞪他一眼。安順朝安和瞥一眼,安和立馬跟風:“哥,你不想見桃容姐嗎?聽說她織了件好漂亮的毛衣,天天穿着在門口坐着,害得那些男的冒着雨也要從那裡過呢!”安平呵斥道:“你們又沒從那裡過,聽誰說的,小孩子家不學好,就知道背地裡嚼舌頭!”安和嬉笑道:“不信算了,我反正聽說了!”安平裝作若無其事,坐在門口看着外面的雨。三個人沉默着,安平突然覺得時間分外難熬。這幾天忙得沒一點時間出去,閒下來才發現,原來和她好久不見了。要不要去看看呢,可是找個什麼理由去呢?要不等等,明天再說?明天,明天還有那麼遠……
“哥!”安順打破了沉默。安平估計他是要說桃容的事,裝作無所謂地說:“又怎麼了,你做作業怎麼這麼多話啊!”“還不興我說話啊!”安順氣鼓鼓地說。安平心想,就不讓他說桃容的事,於是湊過去問:“怎麼了,又不會算吧,你數學就是不用心學!”安順把凳子往旁邊一挪,說:“你看,在漏水,滴我頭髮上了!”安平一看,安順的課本也打溼了一小片。他拿了一個鐵盆過來,說:“今天先把盆放這裡接着,雨停了我再上屋頂看看。”“哼,你看着吧,肯定會越漏越厲害!”安順說。果然,一開始只是偶爾一滴,慢慢地,幾秒鐘一滴,慢慢地,滴滴答答響個不停。打在鐵盆上,格外響,格外讓人注意。安靜的空氣裡,屋外雨水的嘈雜聲和屋裡漏水的嘈雜聲讓安平分外焦躁,總有一種坐不住的衝動。時間變得更加悠長難耐,安平像個老人似的,發出一聲嘆息。桃容家裡怎麼樣,也漏水嗎?下雨天她是不是閒着,是不是也想來看看?好看的毛衣?她這天氣穿件毛衣會不會太冷?男的都去看?哼,不像話!穿得那麼招搖幹嘛!不知道她最近看了些什麼書,蘇聯的?……越想安平就越焦慮,他站起來,到房門後拿出一把柄壞了的舊雨傘,往門外走。“哥,你去哪裡?”安和問。安平在門外回過頭:“我有點事,馬上回。”
從村中走到村口的路變得那麼長,安平感覺自己的心在砰砰跳,整個人恍恍惚惚。
桃容吃過午飯後,在門口納鞋底。她心裡由等待變成祈禱,由祈禱變成失望,由失望變成憤怒。她賭氣不去看外面,竟然不大一會兒把鞋底納完了。“好,你愛來不來,姑奶奶不等了!”她裝作避開飄進來的雨,躲進房間。在房間,她又心神不寧:“哎,他是真忙住了吧?再說了,下雨天好好的在外面逛像個瘋子似的,說不定他不想讓我父母發現對我不好?膽小鬼!我都不怕他怕什麼!說不定相上別的姑娘了?去他的,男人不是好東西……”
安平懷揣着激動和迫切,在路上匆匆走着,壞了的雨傘總是往下滑,撐不起來,他兩手撐着傘,身上淋得半溼,但他渾然不覺。近了,近了,到了!每次看見桃容家黑瓦的屋頂,小紅磚的牆上新刷的雪白,他就覺得自慚形穢。雖然村裡已經陸續有人建起了小樓,但在整個小坑村,普遍還是土坯房啊!而且桃容那麼美,那麼善良,那麼單純可愛!整個小坑村,甚至周邊幾個村,甚至紅土鎮上見過她的人,誰能不喜歡她呢?到了,看見她要不要像熟人那樣打個招呼呢?看見她父母怎麼應對,說不定他們會讓我進去坐坐?哎,我的破傘,我這身補丁衣服,我怎麼好意思進去?
一路踟躕着,安平走到桃容家門口,桃容不在門口!而且門口沒有人。他走近些,聽見桃容的弟弟和父母在裡間廚房裡說話,沒聽見桃容的聲音。她不在家?他湊近,再湊近,站在桃容家門口,聽見裡面的歡聲笑語,他努力分辨每一個聲音,就是沒有桃容的聲音。雨越下越大,壞了的傘幾乎起不了作用了,他的頭髮在滴水,身上在淌水。這麼狼狽被她看見不好吧,被她父母看見就更不好了,還是回去吧!萬一叫別人看見我在這裡偷聽,算怎麼回事呢?哎,回去吧!
安平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身上每一處都在淌水。回到家,弟弟妹妹給他遞熱水和乾毛巾,他都只是默默接過來,也不回答他們的問話。吃晚飯時,他也只是象徵性吃了一兩口,食不知味,心裡一片惘然。躺在牀上,心裡亂糟糟,毫無頭緒,好像是滿的,又好像是空的。就這樣迷迷糊糊睡着了。
當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安平醒了。天晴了!天終於晴了!他一躍而起,迅速洗漱,想了想,又洗頭洗澡,匆匆吃了早飯就要出去。“哥,你要去地裡還是山上?”安和問。“我去山上找藥材,春天肯定很多藥材長出來了,下了雨土鬆,拔起來也容易。”他喜滋滋地說。安和知道哥哥是個勤快人,自己吃了飯和弟弟一起上學去了。安平的心輕得像要飛起來,路過桃容家的時候,發現她家門打開了,但是沒有人在門口。他一路哼着小曲往山上走。雨後才放晴,很多人都會等個一兩天再上山,免得路滑,安平不怕,他身強力壯,要多吃苦養活一家人,還要存錢娶媳婦兒。而且,他憑直覺相信,今天桃容會出來的,因爲她也是個勤勞不服輸的好姑娘,而且她肯定也是迫切地想見面。
桃容起來時已經不早了,發現竟然是個大晴天,她歡歡喜喜地洗了個頭,坐在門口等頭髮曬乾。她想,安平現在總沒有理由不出來吧,無論他去山上還是去地裡,都要從門前過的。想到這裡,她跑到房間換上了那件紅色的毛衣。左等右等,要下地的人和要上山的人都已經路過了,安平還是沒有來。“叫你在家裡發黴!”桃容氣呼呼進房間脫下紅毛衣,換上土黃色薄襖子,把頭髮隨便綁起來,抓起籃子就往外走。“讓你不來,哼,就算你今天來了也看不見我!”她心想。根嫂看見女兒突然往外走,問她:“你去幹啥?”桃容說:“我想去看看筍有沒有長出來。”根嫂說:“你不是不喜歡吃這個的?”桃容說:“小河愛吃啊,爸爸也愛吃。”根嫂說:“你弟弟現在也不怎麼愛吃了,你爸爸倒是愛得很,那你去吧。要不等一兩天?下幾天雨,現在山上肯定露水重,而且地上滑。”桃容頭也不回地說:“沒事,我做事你還不放心?”根嫂喊:“那你要當心蛇!”桃容沒聽完這句話已跑得老遠。
山上果然露水很重,沒走多遠,桃容的褲腿就溼透了。地上全是泥濘,一步一滑,兩隻繡花鞋全都沾滿了泥,黏糊糊的寸步難行。她爲自己的衝動後悔了。既然來了,空手回去也不是個事,再說回去也不容易,不如硬着頭皮繼續走吧!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竹林,磕磕絆絆進去,筍還沒長起來,偶爾一兩棵長起來的,也還小的很。桃容轉悠了半天,籃子裡只有五六根小竹筍。她走出這片竹林,往前尋找下一片竹林。其實也不能算尋找,小坑村的一草一木,她瞭如指掌,哪裡有竹林,哪裡是玉米地,哪裡是麥田,她清清楚楚。生活在這裡的人,靠土地吃飯,土地是衣食父母,土地是夥伴,土地是安全感。她愛自己的家鄉,愛山林,愛土地,走在山間,可以忘記一切不愉快,把自己當做一棵樹一朵花,在風中搖擺怒放。就算今天路不好走,而且沒什麼收穫,她依然能感受到初春的暖風像溫柔的手撫摸她的頭髮,綠色的蓓蕾在每一個枝丫間萌動。走着走着,她忘記了自己爲什麼出來,爲了他?爲了竹筍?也許,她只是爲了行走。
安平在山林間爬上爬下,一場雨後,似乎幾天之間萬物都睡醒了,吃飽了,鼓足了勁在長。才一小會兒,他的揹簍裡已經有大半簍藥材了。收穫的喜悅洋溢在他的臉上,但他心裡隱隱覺得壓抑。爲什麼今天桃容沒出來?家裡有別的事還是知道現在路不好走要等一兩天?按說她那麼活潑的人應該坐不住啊!可能是在什麼岔路錯過了吧,沒碰上也很正常啊!他藉着找藥材的眼光四處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