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亞夫被放出宮的時候已經過了戊時, 長安的街道已經黑透了。自己的屬下還守在那裡。只是除了他們,街道上已經沒有了旁人。
月光清清冷冷,象冰過的水, 將空寂的街道洗得發白, 在模糊的夜色裡泛着透骨的寒意。
周亞夫情不自禁地裹緊了身上的大氅。此時此刻, 自己的心頭的失望已經遠遠地多過了憤怒。這樣的結果既在預料之中, 又在預料之外。不可否認的是, 自己直到現在都無法相信這一幕會真的發生……
不知該如何看待這個問題,也就不知道該如何給他們解釋。面面相覷了片刻,路衡的聲音悶悶地說:“散了吧。我也回去了。”
周亞夫淡淡地問道:“樑王有沒有來?”
沒有人回答。
“是宮裡來的人傳了陛下的口諭, ”路衡拉住了繮繩,聲音裡透着無處可以發泄的憤怒和委屈:“說這件事已經交給了樑王處理。羽林騎無權干預。”
周亞夫沒有出聲。他一直知道景帝是因爲猜忌殷仲纔將他調離了霸上, 卻沒想到這份猜忌竟然深刻到了這樣的地步。是他想借着樑王的手除掉這樣一個令他不快的存在?還是樑王十分微妙地領會了他的意思而主動兜攬了這麼一件事, 周亞夫無從得知。
然而在這一刻, 面對屬下的沉默。周亞夫心底裡的糾結掙扎卻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激烈。他也和這面前的每一個血性男兒一樣,恨不能將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不平一拳打個粉碎。然而壓抑在憤怒之下的悲涼失落, 還是隨着怒氣的消散慢慢浮出了水面——如果有朝一日殷仲的角色換成是自己,寶座上的那個男人又會拿出怎樣的態度呢?
周亞夫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做爲一個軍人,他沒有權利爲自己的私利做打算。可是明知如此,偏偏象着了魔一樣腦海裡翻來覆去想的都是這句話:換了是我, 又會怎樣?如果囚車裡的人換了是自己的女人, 又會怎樣?
不知道出了多久的神, 周亞夫再擡頭時, 空蕩蕩的大街上就只剩下了他和路衡。路衡持續沉默, 但是那雙在夜色裡亮得詭異的眼睛卻讓周亞夫徒然間生出了強烈的不安來。他和殷仲的關係,周亞夫自然是再清楚不過的。
“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周亞夫立刻出言警告他:“輕舉妄動只會毀了子仲的後路。何況, 太夫人此刻也在長安……”
路衡哈哈一笑,笑容裡卻滿是嘲諷:“這樣的後路,換了你要不要?!”
周亞夫無法回答。也許他自己也十分地清楚,自從潛出長安,殷仲事實上就已經沒有後路可言了。
蘇顏覺得自己彷彿只是昏睡了一小會兒,可是睜開眼看到的卻已是一片昏黑。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竭力想從這一片黑暗中看出些什麼,可最終還是放棄了。摸索着想要坐起身來,一伸手卻觸到了身下一團潮冷的絮草。於是猛然醒悟過來,自己是被下在牢裡了。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倏地一下從自己手邊竄了過去。蘇顏一驚,立刻手忙腳亂地裹緊了身上的貂裘,將自己緊緊縮成了一團。可是這一動卻又牽動了手腕和頸部的傷口,一陣熱辣辣的疼痛猛烈襲來,痛得她幾乎叫出聲來。蘇顏靠在冰冷的石牆上急促地喘息,耐心地等待着身體中剛剛甦醒的痛感再一次沉睡過去。
黑暗籠罩了一切,蘇顏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影影綽綽地聽到遠處似乎有人來回走動的聲音。再有,就是穿行在黑暗中那些神出鬼沒的小動物發出的細細簌簌的輕響。鼻端繚繞着夜合歡甜幽幽的香味。也許是在狹小的牢房裡,香味散不出去的緣故,似乎比任何和時候都要來得濃郁。
蘇顏把頭靠在膝頭,昏昏沉沉地閉起了雙眼。幽幽甜甜的香味散發出安撫人的魔力。彷彿一個人在孤身趕路的時候,竟遇到了曾經的舊識。不自覺地就生出了幾分隱秘的欣慰。
蘇顏希望自己能睡過去,再睜眼的時候最好已經回到了肅閣的大牀上,一擡眼,就可以看到他睡意迷濛的眼……。而這籠罩着自己的死寂的黑暗;這由喉頭升起的,火燒一般的焦渴和從肢體上傳來的難以忍耐的疼痛,統統都只是一場噩夢……
頭腦漸漸昏沉,蘇顏只覺得夜合歡的香味越來越濃。下意識地去摸索腕上的木鐲,伸出的手指卻十分意外地觸到了一片溫熱的肌膚。一絲暖意剎那之間便順着肌膚相觸的地方爬了滿身。蘇顏迷迷濛濛地鬆弛了下來。原來,這一切真的只是夢啊……
蘇顏喃喃念道:“子仲……我冷……”
溫熱的身體靠近了自己,微一遲疑便小心地將她環進了懷裡。很暖,觸感也遠比石牆來得柔軟。可是……有哪裡是不對的……
“你……不是……”蘇顏心頭的驚怒交加表現在虛弱無力的肢體上,也不過是虛弱地挪動了一下而已。本能地想要推開這個憑空出現的人,可伸出的手卻推了個空。
一雙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的肩,將她重新拉回了自己的懷裡。隨即,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別怕,是我。”
是我?“我?”又是誰?
蘇顏吃力地晃了晃頭:“顧血衣?”
顧血衣輕輕地應了一聲。
蘇顏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坐了起來,抓住他的衣袖駭然失聲:“你不是已經走了麼?怎麼會在這裡?!”
顧血衣握住了她的手,小心地暖在自己的掌心裡,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裡已經帶了笑音:“原來……你也是關心我的。今日有了你這句話,上天入地也都值得了。”
蘇顏無暇理會他的喃喃自語。一想到這牢房的外面還不知埋伏着多少士兵——更何況還有容裟那樣的厲害角色。顧血衣縱然本領高強,畢竟也只是孤身一人。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步踏錯便有可能屍骨無存。她哪裡還能沉得住氣?
“顧血衣……”
“你聽我說……”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了下來。靜默中,顧血衣輕聲地笑了起來:“你急匆匆的,是要說什麼?”
蘇顏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雖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是如此近的距離,氣息相擾。她很難做出若無其事的姿態來。被他這一問,才恍然想起剛纔是打算勸他趁着夜色快些離開的。可是這樣一個恣意妄爲的男人,勸說又有什麼用呢?蘇顏微微嘆息:“你怎麼會來的?”
顧血衣的手在黑暗中準確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嘆息似的輕聲說道:“我跟你說過,木鐲上夜合歡的香可以召喚血鴿。不過,我從沒跟你說起過召喚血鴿還需要一樣特殊的引子。”他停頓了一下,象是在斟酌後面的話要不要說出來。
“什麼引子?”蘇顏剛剛問出口,眼前忽然閃過手腕在鐐銬上磨得血肉模糊的畫面來,不由得微微一驚:“難道是……血?!”
“不錯,”顧血衣爽快地承認了:“需要以血做引。”
蘇顏沒有出聲,對於自己無法理解的神秘事件,她此時還顧不上深究。正不知該如何勸他快些離開這裡,就覺得手腕上一陣灼熱,顧血衣已將一些膏狀的東西塗上了自己的傷口。藥物帶來的灼熱感覺和先前的刺痛截然不同,彷彿隨着他指尖的塗抹,在她的皮膚上燃起了一把幽幽的火。蘇顏咬緊了牙關,手臂仍然開始不受控制地簌簌抖動。
顧血衣指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便加快了速度。口中卻輕描淡寫地說道:“如果實在忍不了的話,我還帶了不疼的傷藥,可是它們的效果都不如這個好——我不想讓你的傷口留下難看的疤痕。”
蘇顏沒有出聲,皮膚上傳來的痛感越來越強烈,需要她咬緊了牙關去忍耐。實在是無法分神去回答他的話了。他鬆開了她的手腕,還不等她鬆一口氣,他的手便無比準確地撫上了她的脖子。
蘇顏下意識地一躲,就聽他輕聲呵斥:“別亂動!”隨即又象意識到了自己的嚴厲似的補充了一個字:“乖。”
蘇顏驀然間漲紅了臉,誰能想到這樣的一個男人會用這樣的字眼來安慰人呢?她忽然發現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想要看的東西——可是這麼近的距離,對於孤男寡女來說,實在是十分地不恰當。
“我自己來吧,”她往後讓了讓。可是那雙手已經解開了貂裘的袋子,將它微微拉下來一些。然後一根溫熱的手指不由分說抹上了她後頸的傷處。
蘇顏“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顧血衣輕聲說道:“再忍忍,藥效再過半個時辰就完全揮發開了。然後……我就可以帶你離開這裡了。”
“不要!”蘇顏驚呼。
顧血衣的手微微一抖:“不要?爲什麼?”
蘇顏沒有那麼好的功力可以在黑暗中看到他的臉,只能從他驟然粗重起來的氣息裡揣測這位大少爺是不是又動氣了?
“爲什麼?”顧血衣按住了她的脖子,在另一側快速地塗抹:“那個狗皇帝已經把這件事全權交給了樑王處置。他們會把你帶到樑國去——做餌,等待他心甘情願地上鉤。”
蘇顏咬住了下脣,心底裡有種噬心般的難過。爲自己,也爲殷仲。
“爲什麼不走呢?”顧血衣沒有等到她的回答,繼續問道:“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不要再攪進這些是是非非裡不好嗎?”
“你不明白,”蘇顏艱難地搖頭,眼裡突如其來地涌起一抹酸澀:“因爲……只要我還在這裡,他就有回來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