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人們所期待的那樣,華終於可以離開躺了七個晝夜的病牀,膽戰心驚地下地走路了。其實,早在昨天的上午,劉文化教授帶領醫護人員查房的時候,就已經告訴過她和沈勇,傷口癒合得很好,身體狀況也不錯,可以下地慢慢活動了。沈勇一直陪在她的身邊,他想,還是再拖一天吧,這樣更保險些,華的痛苦也可能會減輕一點。
華的心情看起來有些平靜如水了,她總是表情漠然地看着每一個人,不管是爲挽救她的生命獻過血的市民,還是一直在關注着她的病情的醫護人員,當然也包括對她悉心照料的沈勇。她彷彿還沒有從那場噩夢中醒來,每條神經都還是麻木不仁的,就像一根根僵硬的絲線纏繞在她的肌膚裡。
“華,下來走走吧。”沈勇站起來,將鋪在華膝蓋上的餐巾拿開,說。
華擡眼看着沈勇,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是向後仰了仰脖子,她聽到有咯吧咯吧的聲音自腦後傳來,十分悅耳動聽。她發現,自從昏迷中醒來,她的每個關節就都像一條鏽跡斑斑的鐵鏈,伸縮艱難,不能自如了。
華從昏迷中醒來是在手術後的第8個小時,這時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發現華已經醒來,知道她醒來的只有她自己,這是因爲,她醒來的時候並沒有馬上把眼睛靜開,而是有意識地把眼睛閉得更緊了。對於重新回到這個紛亂的世界,她的本意是拒絕的,而且是那麼強烈。她的大腦恢復知覺後的第一個圖像不是蒙面歹徒的槍口,也不是呼嘯而至的救護車,而是那張她熟悉卻怨恨的沈勇的面容。她看到,沈勇面帶微笑,眸子裡閃爍着興奮的光芒。接着,她就又看到了另一個人,圖像是模糊不清的,就像海市蜃樓裡的街景,虛無縹緲,時隱時現。她不能斷定這個人就是沈勇的情人,但是她認爲,這時候能跟在他身後的只有他的情人。
在華的一生中,像這樣躺在醫院的病牀上,從昏迷中醒來已經是第二次了,那一次是在二十幾年前,她只有八歲的時候。
華小的時候住在市區北部的天橋區,她的家離黃河不遠,也就是說,騎自行車不到半小時就到黃河岸邊了。她的老鄰居們直到現在還對扎着一對小羊角辮的華記憶猶新,就像在眼前一樣。
八歲的華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姑娘,漂亮大方,聰明伶俐,嘴也甜,特別討人喜歡。大雜院裡住着幾十戶人家,似乎每戶人家的房門都是對華敞開的,隨時歡迎這個可愛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進門來,給他們唱首兒歌,跳一曲新疆舞,或者猜一個燈謎。由此可見,華的童年是快樂的,充滿陽光的,如同生活在蜜罐裡。
與水城人有過交往的人都會認爲水城人忠實厚道,幹什麼都直來直去,不會拐彎抹角,夠朋友,知恩圖報。華的父親就是這方面的代表。
華的父親叫周向民,是名工人,老實本分,從不招惹是非,在那個大雜院裡是有名的實在人。華的奶奶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生病,後來就發展成爲全身癱瘓,生活不能自理。周向民夫婦白天要上班,華又要上學,把老人一個人撇在家裡沒人照料,不幾天就長了褥瘡,痛苦不堪。可是,不讓周向民上班也是不現實的,因爲一家人還要吃飯。鄰居們知道了,就把白天照料老人的活兒主動承擔下來,讓周家將房門鑰匙放在窗臺上,誰家有人誰家就去開門幫老人翻身,喂水解手。這樣持續了近一年,老人去世的時候,褥瘡竟然好了。周向民對鄰居們的無私幫助自然是感激不盡,銘記在心。所以,他就要求漸漸長大的華幫着鄰居們倒垃圾,誰家的垃圾桶一滿,華就悄悄地去倒。周向民還有一份手藝,那就是理髮,他就把全院男女老少的頭都管了起來。他有一個小本本,上面寫着哪天哪月爲誰理的發,哪天哪月又應該給誰理了,從沒耽誤過。這種小雜院以前水城多的是,小院溫情也大同小異,水城人在這種溫暖如春的親情中生活着,工作着,是當之無愧的幸福生活。
周向民愛好釣魚,在黃河岸邊生活的水城人沒有不喜歡釣魚的,只是周向民更喜歡罷了。他的釣魚技術是一流的,從沒空手而歸過,鄰居們飯桌上有蔥油黃河鯉魚的時候,多半是他釣來的。蔥油鯉魚和糖醋鯉魚是水城的名吃,魯菜裡面的大件,婚宴上更是必不可少的。
華的小羊角辮經常出現在星期天的黃河岸邊,那是她跟着爸爸來釣魚。周向民專心致志地釣魚,她就在一旁戲水玩耍。
促使華在八歲的時候出現在醫院的CCU室裡的原因,是因爲那天她發現了一隻小螃蟹。那隻小螃蟹可愛十分,在岸邊的清水裡自由地爬來爬去。它青黃的蓋子,毛茸茸的小爪,嘴裡還吐着白色的水泡。華看見了,高興得不得了,她想把它養在罐頭瓶子裡肯定好玩極了。這麼想着,她就彎下腰去伸手抓。小螃蟹顯然看到了華胖胖的小手,它吐口水泡就往河心遊去,像一輛水陸兩棲的小坦克。華不想讓這麼只可愛的小螃蟹就這麼跑掉了,就挽起褲腿去追。
在黃河裡遊過泳的人都應該瞭解,黃河是一條危險的河,看似平坦的河牀暗藏灣窪,看似舒暢的河流隱伏旋渦。所以,敢到黃河裡游泳的人必須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水性好,二是膽子大,缺一不可。華不知深淺,一路追過去,突然掉進深水灣裡就是意料中的事了。在她的頭部尚在水面上的一剎那,她驚恐萬狀地喊了聲“爸爸”。
華的爸爸周向民並沒有聽到女兒的呼救聲,這時他的漁竿正一顫一顫地像是有魚上鉤了。他精通垂釣之術,心急吃不着熱豆腐,魚兒上鉤之時最應該沉住氣,不能急於甩杆,因爲這時魚鉤還沒掛實,一甩就脫鉤了。掛實了也不能馬上起杆,還要叫魚溜達一會兒,什麼時候魚筋疲力盡了,無力掙脫了才能起杆。從魚線緊繃的情形來看,這是一條不小的魚,或許還是條大鯉魚,他想這條鯉魚釣上來就讓華給東鄰的王奶奶送去,她剛住院回家,應該好好補一補。
岸上一個男子衣服都沒來得及脫就跳進水裡的時候,把周向民嚇了一跳,這時那條鯉魚正被他吊在半空中,搖頭擺尾地拼命掙扎。
“快,找杆子去,有個小女孩掉進深水灣裡去了。”那個男子邊往河裡跑邊大喊道。
周向民這時還不知道掉進深水灣裡的是自己的女兒華,他想救人要緊,扔掉漁竿奔向岸邊,找杆子去了。
在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個不知誰搭起的乘涼草棚,周向民抽下竹竿往回跑的時候,那個男子看上去就已經支撐不住了。
黃河這一帶的河牀是泥沙灘,不吃力,踩上去不動,人就會自動地往下陷,一旦陷到膝蓋以上,就基本上別想脫身了。懷抱華的那個男子此時就遇到了這種情況,他想擡腳往岸上走已經邁不動腿了。這時已經有許多人聞聲趕了來,爭先恐後地往河裡跑。
“別過來,”那個男子聲音微弱地喊道,“這裡是泥沙灘,快伸杆子。”
周向民此時已經發現人們正在營救的是自己的女兒華,但是,他腦子裡裝着的絕不僅僅是女兒,還有那個冒死相救的男子。
竹竿伸過去了,這時河水已經漫過那個男子肩膀,他一隻手攬着華,一隻手握住竹竿,喊道:“拉,快拉,快往上拉!”
人們與周向民一起緊握竹竿往上拉,但是那個男子幾次都脫手了。他的腰部以下已經陷入泥沙,河水已深及脖梗,怎麼拉也無濟於事了。他決定放棄,放棄自己,保住這個他並不認識的小女孩子。
在竹竿頂部碰巧纏着幾圈鐵絲,那個男子用盡生命裡的最後一絲力氣,將它拉直,再拴到華的衣服上,擡眼看着岸上的人們,慢慢地鬆開了已經皮開肉綻的手。
華得救了,那個陌生的男子卻爲此獻出了生命。周向民以及前來營救的人們是眼看着他一點點地消失在黃河水裡的,這種場景永世難忘。周向民還有另外兩人曾試圖跑過去,盡最後一次努力,但都被人拉住了,跑進去無異於白白送命,類似的事情幾年前就已經發生過了。
那個男子成了我們這個城市的英雄,就像現在的華一樣。不同的是,他犧牲了,而華還活着。
英雄死了就不會再有什麼牽掛,而活着的英雄卻不能。英雄死了,所有的故事也就跟着結束了,而華的故事還在進行。
現在,華決定聽從沈勇“下來走走”的建議,邁出生命旅程中新的步伐。
“好吧。”華低聲說,“總不會這一輩子就這麼待在牀上。”
沈勇連忙起身扶住華的手,說:“成華,慢點,不能急。”
其實,華一點都不急,如果不是沈勇一再催促,她很可能就這麼躺在牀上,能躺多久就躺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