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是冷冷的靜默,孫志軍瞪着眼睛看着她,她擡手擦了一下眼淚,孫志軍粗聲粗氣地說:“你想得倒美!”他伸手拿走那張銀行卡,轉身就走出家門,把門摔得“轟”一響,老房子,震得整間屋子牆角的灰都簌簌地落下來。
孫平悄悄地推開房門,躲在門背後,探出半個小腦袋,怯怯地叫:“媽媽……”
談靜連忙把眼淚擦乾,走過去蹲下:“怎麼了,平平?”
“我餓了。”
“媽媽在做飯,馬上就好了。”
“媽媽,你又跟爸爸吵架了?”
“沒有,爸爸說話一直這麼大聲,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了,再玩一會兒,媽媽去炒菜。”
孫平卻抓住了她的衣角,小聲說:“媽媽,我想樑叔叔了,樑叔叔會帶我去公園玩。”
“樑叔叔最近很忙,等到星期天,媽媽再帶你去看樑叔叔好嗎?”
“好。”孫平忽閃着大眼睛,“媽媽,你給我幾顆豆子吧,等豆子發芽了,就是星期天了。”
談靜從廚房裡抓了一大把豆子,拿了只碟子浸了些清水泡上幾顆,然後餘下的豆子擱進豆漿機裡,倒水按下開關。今天沒有做湯,就打點豆漿給孫平吃飯的時候喝,濾下的豆渣,也正好炒盤菜。
孫平小心地端着泡着豆子的碟子,把它放在了窗臺上。一個人對着豆子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麼。談靜炒完幾個菜出來,看到豆漿也已經好了,於是把豆渣濾出來,晾在一旁。把豆漿倒了一杯,加上白糖,叫孫平:“平平,吃飯了。”
孫平從破舊的沙發上爬下來,先去洗手,然後坐到了桌邊,乖乖地拿起筷子。談靜一邊給他夾菜,一邊問他:“平平,你跟豆子在說什麼呢?”
“我在許願。”
“許願?”
“玫玫姐姐說,外國的童話書裡,有一種魔豆,它會長到天上去。只要順着魔豆往上爬,就會看到巨人,還有很多很多的寶貝……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談靜笑了笑,問:“那平平想要什麼啊?”
孫平咧開嘴笑了:“我想要一顆好心……媽媽,我想讓巨人給我換一顆好心,把我這顆有病的心換掉,這樣我就不用生病了,你也不會着急了。”
談靜心如刀割,卻勉強笑着:“平平,媽媽會想出辦法來的,媽媽會讓醫生把平平的心治好。”
因爲答應了孫平,所以在週末的時候,她就對盛方庭說,雙休日自己不過來醫院了,因爲要帶孩子出去看兩個朋友。盛方庭很吃驚,他沒想到談靜結婚了,更沒想到談靜還有一個孩子。一剎那間他幾乎失態了,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不瞭解談靜,也沒有打聽過她的私生活,經手談靜檔案的是舒琴,他甚至連談靜的簡歷都沒有看,就決定把這個人調到企劃部來。他對她,真是一無所知。
他對自己的情緒很詫異,但是很快他鎮定下來,說:“陪孩子是很重要的事情,這幾天你也挺辛苦,雙休就好好陪他玩一下。對了,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談靜談到兒子,有一種無法自抑的歡喜,讓她眉梢眼角都藏不住一抹笑意。盛方庭從來沒有見她這樣開心地笑過,大部分時候,她都是一種憂鬱的神情。
“去吧,好好玩。”
沒有談靜的病房,還是那樣安靜。因爲談靜在的時候,基本感覺不到她的存在,而當你需要的時候,她卻會第一時間出現在身邊。他輸液的時候總會睡着一會兒,醒來的時候,就會看到談靜坐在椅子上,很認真地用筆記本回復一些郵件。筆記本電腦是公司配的,她的職位不配新電腦,用的是公司IT部門淘汰下來的二手機,但二手筆記本她也擦拭得乾乾淨淨,在她手裡,什麼東西都會格外受到珍惜。
他曾經在辦公室看她把作廢的A4紙翻過來,裁成小塊當成便箋紙,她並不是小氣,她只是惜物。可能貧困的家境纔會造成這樣的謹慎,不過大方的時候她也挺大方,救護車的費用就是她墊的,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過了好幾天後,她才連同護工的費用一起,交給財務報銷。盛方庭這兩天已經可以看郵件了,不過醫生只讓他看一小會兒,他看到長長的郵件名單裡總有Helen,她雖然人在醫院,但她自己基本的工作還是做完了,沒有讓同事代勞。
盛方庭覺得自己想談靜這個人,已經想得太多了。其實當初他把這個人弄進企劃部,動機並不純粹。一個什麼樣的人才會替你賣命呢?一個明明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得到這個職位的人,纔會替你賣命。這種人安全,好用,是職場裡最好的卒子。隨時會爲你堵槍眼,犧牲掉他們的時候,他們仍舊會感激你,因爲你給了他現有的一切,你原本就是神。
但現在盛方庭覺得自己做錯了,談靜確實老實、好用,自己說什麼,她都會去做。這顆卒子他埋得既深且遠,但還沒有派上用場,自己反倒被擾亂了。不是因爲別的,就是因爲她給他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甚至讓他覺得惶恐的失控感。這種感覺就像是上了一部沒有剎車的汽車,你不知道安全閥在哪裡。速度太快,快得讓他來不及思考,就已經無法下車了。
盛方庭覺得自己要重新考慮這盤棋了,一個卒子,本來就應該只是一個卒子。他不能等人利用自己的疏忽失控,來將自己的軍。他要把主動權拿回來,趁着還能夠控制局面的時候。
盛方庭決定不再想談靜,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下屬。他躺在牀上,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的,竟然還是談靜的手指,拿着那鬆軟溼熱的毛巾,溫柔地觸到自己的臉上。
談靜帶着孫平去看樑元安和王雨玲的新店面。在臨走前她打過電話給王雨玲,所以王雨玲等在公交站接他們,一見她就接過孫平,笑着問:“平平想不想王阿姨?”
孫平大聲答:“想!”
“哎!真乖!”
店裡還在裝修,工程基本上已經收尾,新買的大烤箱也已經送來了,被塑料膜包得嚴嚴實實,因爲店裡在貼牆貼,怕塗料滴到烤箱上。樑元安在店裡監督裝修工人,孫平一見到他就大聲叫:“樑叔叔!”
“哎!平平來了!快出去,這裡頭味道太難聞了,對孩子不好。”
幾個人在店外頭說話,周圍都是居民樓,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不遠處還有一個大超市。談靜看了看,說:“這地段真不錯。”
“是啊,開個蛋糕店正好。不過超市裡也有面包房,但他們的麪包,不好吃。”王雨玲興致勃勃地說,“談靜你放心吧,我們的店一定掙錢!”
談靜只是抿嘴笑笑,樑元安說:“走,回家坐坐去,我們已經把原來的房子退掉了,就在這附近租的房子,談靜你還沒去過吧?”
“好,我們去看看。”
“買個西瓜帶上去,天氣太熱了。”
樑元安抱着孫平,王雨玲抱着西瓜,孫平在樑元安懷裡,扭着身子跟王雨玲說話。王雨玲喜歡孩子,哄得孫平很開心,談靜跟在後面看着這一幕,突然覺得心酸。這三個人多麼像一家人,多麼像一個正常的家庭。而自己,從來沒有能夠,讓孫平享受過這樣的溫馨和溫暖。
進門之後,樑元安把西瓜抱去洗了,切成塊拿出來,大家一起吃西瓜。孫平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樑元安說:“談靜,你看平平這斯文勁兒,真是像你,吃東西都沒啥聲音,人家孩子吃西瓜,吃得稀里嘩啦的,他倒好,吃起西瓜跟繡花似的。”
談靜笑了笑,王雨玲突然想起來:“對了,前兩天我碰見孫志軍了。”
談靜愣了一下,旋即很平靜地問:“你在哪兒碰見他的?”
“家電城外頭,他跟一幫送貨的人在一起,像是在等活兒。”王雨玲覺得十分不解,“他不是在開叉車嗎?”
孫志軍因爲打架丟了工作的事,談靜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現在王雨玲問起來,她也只是簡單地說:“他沒幹那工作了。”
“爲什麼啊?開叉車人輕鬆,掙得又多。”王雨玲不解,“這人就是個敗家子,好好的叉車不開,跑去賣苦力。我就是不明白,談靜你爲什麼嫁給了他,你們兩個簡直太不配了。”
談靜低下頭:“什麼配不配的,還不就是過日子。”
“他那人是過日子的樣子嗎?就算是過日子,那也看配不配。你這個人,斯斯文文的,還念過幾年大學。他那個人,跟張飛似的,連初中都沒讀完,跟你站在一塊兒,真不像兩口子。而且喝酒打牌樣樣來得,掙的那點錢,還不夠他自己花,從來就不管你和平平。我就不明白,你怎麼忍得了他,這種老公,有還不如沒有呢!”
談靜突然說:“他不是壞人……最難的時候,他幫過我。生平平的時候我難產,大出血,沒錢買血漿,他在醫院抽了自己400CC的血輸給我。平平生下來就有病,睡了七天的溫箱,每天就得花一千多。出院的時候,我跟平平的醫藥費加起來,都兩萬多塊錢了,他在結婚前攢的那點錢,都花在我和平平身上了。當時爲了救平平,他四處跟人借錢……我和平平兩個人的命,都是他救的……”
“哎喲,那不是應該的嗎?他自己的老婆兒子難道他不應該想辦法?那他還是個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