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凜冽。
陳奇從央視出來,腦中已經迅速的把這件事梳理清楚:所謂資產階級作風嚴重,可大可小,或者說根本不叫個事兒,關鍵要看上頭的人追不追究。
按照流程走,龔雪確實應該被帶去談話了。
那是誰舉報的呢?
他首先排除北影廠,北影廠被自己調教過好幾次,早就老實了,那就只能是央視人員或者其他表演嘉賓了。
總有人以爲80年代民風淳樸,淳樸個嘚兒!
嚴打就不說了,單說體制內、國企單位、各大工廠,爲了分房、評職稱、提幹、漲工資、獲獎等等,甚至於單純看別人不順眼也是理由,舉報信滿天飛,人腦子能打出豬腦子來。
這是個非常熱衷舉報的年代。
一是新舊思想碰撞、利益碰撞會產生大量的矛盾,二是羣衆有力量,舉報了上頭就得重視。
就連他自己,在掙外匯站穩腳跟之前,也時不時被舉報的。
“我的傻姐姐啊,等我來救你!”
“你可千萬別承認,認了就壞了。”
陳奇用圍巾擋住臉,騎上車子回了樂春坊,取了一份本就準備好的報告,又匆匆到了文化部。
…………
辦公室。
丁橋也有點發愁。
他自然知道了龔雪的事情,看在小陳的面子上,怎麼也得關照一二,只是不能太明顯罷了。主要小陳就這幾天回來,年輕人頭腦衝動,萬一來個衝冠一怒爲紅顏,對日後發展是很不利的。
他新官上任沒多久,對這個超乎尋常的屬下格外看重,不希望受影響。
“叮鈴鈴!”
電話忽然響了,他拿起來一聽。
“老丁啊!”
“喲,你怎麼給我打電話了?”
“報紙上沸沸揚揚,都在說你們搞春晚,我看的也心癢癢,打電話問問嘛!怎麼樣,籌備的如何了?”
“還好啊,比較順利。”
“可我怎麼聽說出了點麻煩,那位龔雪同志被人舉報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哎,我的意思是既然羣衆對她有意見,就不要上了嘛,全國英才那麼多,還挑不出一個做主持的?”
丁橋一皺眉,怎麼搞個晚會還成香餑餑了?
他明白對方的意思,但不想答應,道:“春晚是真理部領導親批,由文化部牽頭組織,廣電、央視協助,誰做主持得由集體決定。”
“哦,我也就隨口問問,那不打擾你了,祝你們成功!”
對方掛了。
“文藝界的麻煩事真多!”
丁橋忽然有感而發,自打建國以來,文藝界出的各種破事一籮筐一籮筐,那會風氣多嚴啊,何況現在了?
坐了一會,秘書進來了,道:“陳奇同志來了!”
“他回來了?”
“說是今天剛到的。”
“讓他進來吧!”
丁橋搖搖頭,什麼都趕到一起了。
小陳別看笑呵呵的,但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脾氣可大,受不得委屈,如果提到龔雪,自己得勸一勸,別把小事情搞成大事情,不好收場。
“丁部長!”
“小陳啊,剛落地怎麼就回來了,沒在家歇歇?”
“實在是心中急切,休息不下,只能跑過來了……”
陳奇一臉正經,丁橋見狀,愈發印證猜想,以爲下一句就要說龔雪了,已然打好腹稿……結果對方提都沒提,反而道:“剛好新年伊始,我也回京了,一年裡有頗多收穫,迫不及待的想跟您彙報。
您允許開個會,讓我述述職?”
嗯?
丁橋都有點摸不着頭腦,問:“述職倒可以,大家都喜歡聽你的報告,但你是不是太急了點,明天吧?”
“好消息連連,等不了明天啊,得邀請港澳辦、對臺小組的同志來,最好還有外事部門的同志!”
“你找外事部門幹什麼?”
“是這樣……”
陳奇說了幾句,丁橋瞪大眼,喝道:“膽大包天,你真是什麼事都敢想!”
“這片子沒拍的時候,我就跟大家彙報過了啊,這是我們對外文化交流、發展國際友人、樹立國際形象的好機會,不能浪費啊,下一次可不知何年何月了?”
“容我想想!”
丁橋一口氣喝了半缸子茶水,放下道:“外事部門和對臺小組不用邀請,即便要上報,也要由我們文化部上報,不必經由他人。”
“對對,是這樣,還是您考慮周全。”
“你小子少拍馬屁,你拍馬屁毫無誠意!”
丁橋笑罵一句,馬上拿起電話吩咐:“請部裡相關幹部、港澳辦的同志前來,下午開個會!”
…………
早晨。
筒子樓裡,不少人家正在做早飯,走廊的小爐子一個連着一個,或煮粥、下面條、熱剩菜、蒸點雜糧饅頭,熱氣騰騰,走廊倒是暖和起來了。
龔雪早早起牀,梳洗打扮完畢,準備去央視的食堂吃早餐。
這一個月,她每禮拜都去幾次,參與排練,對臺本,對主持人這個新身份愈發嫺熟。
“張老師早!”
“喲,打扮的這麼漂亮,又去電視臺啊?”
“嗯,您做什麼好吃的呢?”
“熬點棒子麪粥,你嚐嚐?”
“不了,謝謝您。我腸胃不好,吃了路上再嗆冷風,怕是要鬧肚子,我先走了啊!”
龔雪跟鄰居拜拜,戴着白色小帽子,圍着圍巾,拎着包閃了,張老師嘖嘖有聲:“要不怎麼說是上海人呢,就是精緻,哎呀比不了!”
下了樓,騎着自己的女式自行車往出走。
還沒出大院呢,忽然被倆人攔住。
龔雪被冒出來的兩個傢伙嚇了一跳,差點摔了,一隻腳撐着地,問:“你們是誰?找我的麼?”
“龔雪同志!”
“組織上要找你談話,請你配合一下。”
“我?”
她一愣,問:“我犯什麼錯誤了麼?”
“犯沒犯錯要組織定性,有人反映你生活奢侈腐化,資產階級作風嚴重……跟我們走吧。”
來人可能也是影迷,看在她的面子上多說了一句,態度總體上也算溫和。
但龔雪渾身激靈靈一顫,一段埋在腦海中的記憶又被勾了出來,那是在十幾年前,自己站在學校操場上被訓話、斥責、冷嘲熱諷……
她茫茫然跟着走了。
一路上低着頭,只覺周圍的人都在看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從前那段日子。
“生活奢侈腐化……資產階級作風……”
她默唸着這些“罪名”,明白可能是平時的穿着打扮,惹了一些人不爽,才被舉報,隨即又很懊惱,早知道不打扮了。
若是她之前的性格,定然是這般想法,然後就沒了。但此刻,她又不由自主的冒出另一個念頭:“我就算不打扮,就算沒有這次事情,我可能也會被人舉報。
因爲戇戇說過,庸才纔不遭人妒,就像戇戇在北影廠的時候,總有人找他麻煩,後來都被他解決掉了……”
“唔!”
這個念頭一出來,她眨了眨眼,似乎自己也奇怪:我爲什麼會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