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後,陸榮廷在都督官邸會議室進行了一場會議。
李漢章是一個年逾四十的人,早年中過秀才,後又投考武舉未果。陸榮廷出任右江鎮總兵時,他時任右江鎮兵馬司參軍,多次爲陸榮廷籌謀獻策,助其平叛剿匪。賀州失陷的消息他是第一個知道的人,陸榮廷在都督官邸發脾氣時,他已經召集了參謀軍事部署會議,研討佈防反攻的計劃。
“榮帥,依屬下看,陳副官的意見很對,大方面屬下的建議與陳副官出入甚微。”李漢章說話的語氣很有感染力,彷彿是天生的演講家。他不亢不卑,不疾不徐,表情更有一種大將臨危不亂的風采。
陸榮廷臉色不好看,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李漢章又說了道:“但是粵軍進犯,無論如何我們不能坐視不理。一而再再而三的無動於衷,只會增長敵人的士氣,降低我軍的鬥志,此消彼長的影響十分嚴重。”
陸榮廷沉着的問道:“你有什麼建議?”
李漢章走到剛剛掛起來的廣西戰略地圖前,拿起指揮鞭在賀州以西劃了一個大圈,說道:“屬下認爲,眼下應當故意放鬆賀州西北方向所有地區的防禦,坦然讓粵軍繼續西進。我軍只需加強在灕江沿線的佈防,嚴防粵軍越過灕江南下。同時恪守梧州,嚴防死守,決計不能讓梧州有任何閃失。”
陸榮廷揚起了眉毛,露出一副詫異的臉色,李漢章這是布什麼局?
李漢章不等陸榮廷發問,接着道:“粵軍兵力有限,以目前佈局來看,粵軍只打算調第一師應付我軍,第三師三個戰鬥團囤積韶關,顯然是爲了戒備湖南方面。因此我佈下誘敵深入、分散兵力的策略,只要粵軍敢繼續進犯,讓他們先嚐足甜頭。”
陸榮廷陷入一陣沉思,他猜出李漢章的意思依舊是“拖延”,把粵軍都拖到廣西境內,施以疲兵之計,只圖最後的決戰!
李漢章看了陸榮廷一眼,慢條斯理的又道:“賀州以西至桂林一帶多是山環地形,行軍困難,易於埋伏,有利於慢慢消耗粵軍主力。我們將戰線延長,遲早會讓粵軍陷入兵少地廣的境地。就算粵軍有足夠的兵力投入,主力全部到了廣西,一旦北洋軍突破衡陽壓下來,粵軍首尾不能相顧,必然兩頭告敗。”
陸榮廷喃喃的說道:“拿我們廣西來誘敵深入,這也太狠了。”
李漢章淡然的笑了笑,說道:“放長線,釣大魚。粵軍既然這麼得意,索性就讓他們再得意一下。一時得意不算什麼,笑到最後纔是勝利。”
陸榮廷不急着下定論,他問道:“如果賀州的粵軍不西進,那當如何?”
李漢章將指揮鞭戳在了梧州上,不慌不忙的說道:“如果粵軍不圖眼前利益,那他們必然是想在梧州定下決戰的戰場。以目前看來,粵軍急着先發制人,目的就是想在北洋軍南下之前打垮我們桂軍。我們要麼在灕江以北放長線,要麼固守梧州硬碰硬。不管怎麼哪一點,只要能耗到北洋軍到來,這一把我們就贏定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陳樹勳在這時開口提出了質疑:“李參謀長,大策略上你我一致,只是在梧州的細節上我卻有幾分擔憂。誠如李參謀長所說,讓粵軍深入境內拖長戰線,確實是好的對策。然,一旦粵軍選擇從梧州下手,我軍採取死守的策略,一定會陷入可怕的拉鋸戰。到時候縱然成功拖住了粵軍,可我軍損傷也必然不小。北洋軍可不是一個可靠的盟友,到時候能否順利拿下廣東還得看他們的臉色呀。”
李漢章好整以暇的點頭贊同道:“陳副官所言極是。”
旋即,他加重了語氣,再次拋出了自己的觀點:“可是陳副官也要清楚一件事,假如我們不死守梧州,這個交通重鎮丟掉,粵軍船艇溯江而上,足以橫切我整個廣西。利用灕江河運完全掌控整個戰線的距離。除此之外,灕江以南平坦的地形可長驅直入。從梧州到南寧唯一可守之處只剩下玉林。就算我們在玉林阻擊粵軍,結果與在梧州阻擊有什麼不同?與其丟掉門戶,還不如死守門口。”
陳樹勳聽到這裡,只能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這場仗還真不好打!
陸榮廷微微頷首,說道:“克寧的話很有道理。我軍未戰而丟賀州已經夠丟人了,要是再丟掉重鎮梧州,放粵軍到玉林決戰,那豈不是更丟人?”
粵軍攻克賀州的消息不單單在兩廣成爲驚聞,同時在湖南、湖北甚至北京也引起了重視。吳紹霆不遵中央政府命令卸任廣東都督已經是大事,竟然還敢主動出兵廣西,這年輕人實在是太狂妄了。不過不得不說,吳紹霆這一戰打出了十足的意義,一方面展現了粵軍的威力,另外一方面也告誡北洋軍和桂軍,他戰略陰謀瞭如指掌。
曹錕接到這個新聞之後感到壓力很大,他這個北方大漢自從入湘以來一直醞釀着一個驚天的想法。湖北的命令是讓第一步兵協儘快攻克衡陽,剿滅焦達峰的革命軍,儘管沒有急着公佈下一步命令,可是不難猜測顯然是進攻廣東。他和他的麾下在入湘以前就已經有了一種想法,打廣東是無利可圖的。
前清還在的那一會兒,第一鎮缺糧少餉已經有一陣子了,誰叫第一鎮統制是鳳山呢!袁大總統上位之後,第一鎮的情況也沒有完全好轉,直到鳳山調走之後,糧餉才徹底落實了下來。曹錕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吃點苦不算什麼,他深知從戎之人的利益來者行軍作戰,局勢越吃緊,糧餉越是不敢中斷。對曹錕來說糧餉是小事,他不會爲這點蠅頭小利瞎折騰,關鍵是有頭腦的人會恰到好處的利用戰爭謀大利。
廣東是不是一塊硬骨頭,曹錕一點都不關心。他巴不得廣東真的是一塊硬骨頭,這樣才能去吊住袁大總統的胃口。他的計劃是儘快擺平湖南的戰事,順便趁機控制湖南二十五混成協,然後擁兵湖南,威懾四川,坐等西南亂成一片,趁機向上面索取更多的利益。
只是現在曹錕的計劃恐怕要告吹,粵軍都打到廣西省境去了,上面必定會緊催。不過這未嘗不是一個新的機會,長遠打算不能實現,索性趁着這個風頭浪尖大撈一筆。
朱執信和王長齡在賀州告捷後的第三天從廣州前往柳州,因爲兩廣正處於交戰時期,交通不算方便,直到八月五日中午兩人才抵達柳州。休息了半日,朱執信通過本地同盟會成員的關係,總算與劉谷香取得了聯繫,約定次日在柳州羅池書社見面。
第二天朱執信與王長齡準時來到了羅池書社。書社坐落於柳江岸邊,湍湍的江水驅走了炎熱的暑氣,竹木結構的屋形通風透氣,不可不謂是一處幽雅清靜的書香之地。剛走進大門,只見門庭走廊上席地坐着幾個青年,正安安靜靜的翻閱書籍。一個靠近門外的青年看到有人走進來,放下書本站起身迎上前。
“兩位先生有事?”青年禮貌的問道。
“是谷香先生約我們前來。”朱執信說道。
王長齡是福建人,雖然在廣州任職多年,對兩廣地區的方言依然不甚瞭解。他這次陪同朱執信一同前來,主要是負責朱執信的安全,所以默然站在一旁不說話。
青年揚了揚眉毛,不疾不徐的又問道:“兩位是廣州來的同志?”
朱執信點了點頭,微笑道:“正是。”
青年於是說道:“請兩位先生跟我來。谷香先生還沒有過來,兩位先到竹樓喝點涼茶吧。”
朱執信、王長齡跟着青年穿過了門庭,走廊上席地而坐的其他讀書青年從始至終目不斜視,專心致志的看着書。這一幕讓朱執信感到很欣慰,可見劉谷香對文化教育十分重視,嚴格指導青年一代要認真學習。
過了門庭,來到書社主樓,帶路的青年沒有停步,直接又從後門出了主樓。後院很寬敞,有幾顆上了年紀的大樹,樹蔭下又有一些人,或看書、或下棋。後院盡頭是一座兩層高的小竹樓,簡單整潔。竹樓裡沒有人,二樓只有一張小茶几,上面擺放着各種茶具。帶路的青年請朱執信、王長齡上二樓小坐,又通知雜工送上涼茶。
朱執信與王長齡一邊喝茶,一邊欣賞窗外柳江風景,礙於書社清靜的環境,他們儘量保持沉默。大約等了三十分鐘,兩個人覺得有些奇怪時,樓下後院傳來了聲音。那些在大樹下看書下棋的人紛紛起身,向一行人從主樓走來的人行禮問好。看到這裡,他們立刻猜到這些人當中應該就有劉谷香了。
竹樓樓梯傳來了腳步聲,最先走上來的是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人,隨後是一位膚色黝黑的漢子,再後面還有三個人,這些人透着十足的軍人氣質。
朱執信和王長齡忙站起身來。“谷香先生?”朱執信對文質彬彬的中年人問道。
儘管劉谷香曾去過廣州、香港等地參與革命活動,不過不巧的是朱執信並未見過其一面,只知道此人曾經中過舉人,想當然的認爲對方應當是書生模樣。當然,如果吳紹霆沒有提前完成廣州起義,按照正常歷史的進展,朱執信會在廣州新軍起義和黃花崗起義是結識劉谷香,顯然現在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那中年文人怔了怔,隨即哈哈笑了笑,轉過身來介紹道:“想必這位是朱先生了,我並非谷香先生,這位纔是。”他指了指身後那個皮膚黝黑的漢子。
朱執信和王長齡齊齊詫異,萬萬沒料到劉谷香竟然武夫的形象。
劉谷香爽朗的笑道:“怎麼,劉某的容貌讓兩位意外了?”
劉谷香,名起今,字谷香,清馬平縣人。廣西辛亥革命領導人之一,革命烈士。清末舉人。爲反清救國,棄文就武,矢志革命。1906年入廣東將弁學堂習陸軍。1907年赴香港,加入孫中山領導的中國同盟會,後在香港、廣州、梧州、潯州、柳州等地從事革命活動,策劃反清起義,並在柳州組織建立同盟會廣西分會,爲辛亥革命培養了衆多骨幹。1911年農曆3月29日,黃興在廣州發動反清武裝起義,他奉命召集廣西會黨同志20多人,與黃興一起攻打兩廣總督署,殲其守衛。後因清軍援兵到達,寡不敵衆,遂退出總督署,起義失敗,避往香港。武昌起義後,先到廣州聯絡新軍,光復廣州,任廣東都督府秘書長。1911年11月13日,劉谷香奉派回廣西柳州,先任廣西右江軍政分府總長,開創柳州民主政治新局面,後任廣西陸軍第五軍統領。1913年袁世凱篡奪革命果實後,圖謀稱帝,他積極響應孫中山領導的倒袁運動,並在柳州起兵討袁,通電響應各省,宣佈廣西獨立,因沈鴻英出賣,不幸被袁世凱的爪牙陸榮廷緝拿。同年10月14日,在柳州東門從容就義。
朱執信尷尬的笑了道:“是有一些意外。原以爲谷香先生相約在如此幽靜的書社,一定是一個溫文爾雅的文士,沒想到谷香先生竟然是這般豪邁灑脫的壯士。”
劉谷香笑道:“五年前我曾在香港跟展堂先生會過一面,朱先生與展堂先生關係甚密,難道不曾聽說過在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