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範德維根交談之後,科恩心中因爲大員戰敗消息所生出的怒火也逐漸平息下來。從現在所瞭解到的信息來看,這場戰鬥並不是偶然爆發的武裝衝突,對手其實是早有預謀並作了充分的準備,儘管荷蘭帆船一向都不怵海戰,但大員港派出的這支武裝船隊在交戰中的確是因爲準備不足而吃了大虧。
很顯然對手也並沒有打算對己方趕盡殺絕,所以他們放跑了船隊的旗艦,讓範德維根得以有機會脫離戰場。只是他們這樣做的目的,科恩還未能完全領會,他只是隱隱覺得對手的目的並不單純,不僅僅只是宣揚武力而已。而海漢在福建一戰中所表現出的可怕實力,也再次引起了科恩對這支新興勢力的重視,他發現過去的幾年當中,東印度公司將太多的精力放在了維持東北亞的貿易體系上,而忽視了潛在競爭對手的悄悄崛起。
在第二天舉行的聽證會上,公司的高層人員聽取了範德維根關於福建之戰的敘述,而這又再一次引起了董事們的激烈爭辯。董事們再一次分裂爲主戰與主和兩派,各持己見爭得不可開交,只是爭論焦點從前次的納土納島,轉換到了遙遠的大明福建。
不過這次主戰派的聲音明顯要比前次小了許多,畢竟福建距離巴達維亞太過遙遠,只要是稍有軍事知識的人都能想到遠征需要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有多麼驚人,何況對手已經不是七年前那支戰鬥力偏弱的福建明軍,他們不但更新了裝備和人員,而且身後還多出了海漢這個不可忽視的強力外援。
根據範德維根所出示的資料,福建明軍特別是水師部隊,在過去的三年中進行了大規模的裝備更新和人員調整。一大批接受過海漢特訓的青年軍官開始出現在指揮崗位上,其中有不少人都和現任的福建總兵許心素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將這支更換過新鮮血液的明軍視作許心素的私人軍隊。這些青年軍官的共同特點除了都會對許心素私人效忠之外,就是對海漢軍事體制和裝備的推崇。
據不完全的統計,在過去三年中,每年由海漢向福建明軍出售的步槍都在千支以上,且去年開始交易內容已經由最初的火繩槍升級爲了性能更爲先進的燧發槍。而福建明軍每年購入各種口徑的火炮,更是多達五十門以上,十八芝過去幾年中的重點攻擊目標中左所城,就幾乎全部換裝了海漢提供的制式武器,這也直接導致了十八芝在過去三年中幾乎沒有取得過一場像樣的大勝,攻佔中左所的作戰目標也是一直都未能實現。
除此之外,從去年開始海漢已經在向福建水師提供新式戰船,雖然目前已經開始服役的數量並不多,但很顯然這種勢頭不會停下來,在許心素用大量白銀換來的軍事援助作用之下,福建明軍的實力還會逐年上升,甚至有可能會進一步威脅到大員港的荷蘭殖民地以及東印度公司在東北亞地區各條航線的安全。
“福建官府怎麼會有這麼多的錢來裝備軍隊?據我所知,大明帝國的軍費開支都是來自他們的兵部,而這個帝國在最近幾年正在爲北方的敵人感到焦頭爛額,他們甚至加大了南方地區的賦稅比例,用以補貼北方戰場的軍費開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大明兵部怎麼會批准福建官府的這些開銷?”提問的人顯然對大明有着比較深入的瞭解,這個問題也問得恰到好處。
範德維根解釋道:“事實上根據我們所掌握的消息,這些軍費開支中只有極少一部分是由大明兵部所覈准的費用,而大部分是由許心素以及他所領導的福建商團私人出資,這也是爲何他會安插了大量親信在軍隊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此外我們還聽說海漢的銀行機構向他們提供了數額不詳的貸款,專門供其購買海漢的軍火和裝備。”
“向海漢人借錢買他們的武器?這錢不就是打了個轉又回到他們自己的口袋了?這些奸商!”當下就有人對這種行徑表示了鄙視,渾然忘了此時的歐洲戰場上,也有爲數不少的荷蘭商人在當軍火掮客時沒少幹同樣的事情。
範德維根的情報多是來自於十八芝早前安排在漳州泉州等地的暗探坐商,雖然所能收集到的信息不盡完全,但也算是有一定的效果。海漢銀行的確從1629年開始就已經在向福建軍方,確切地說是許心素私人,提供專門用於軍火採購的低息貸款。這也是海漢兵工向外界推銷軍火的手段之一,同樣的手法不單是用在了福建,在與安南的軍火貿易中也有類似的操作。
其實許心素的經濟狀況要比安南人好得多,在掌管了一省兵權之後,他明裡暗裡控制的各種商業渠道所能創造的財富也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目,用富可敵國來形容並不爲過。在與海漢的交易過程中,更多的時候是許心素一方被限制了軍火的購買數量和種類,而不是拿不拿得出銀子的問題。而福建方面願意使用海漢銀行的低息貸款,其原因之一就是能夠利用貸款來購買一些原本受限的軍火裝備——比如說福建水師一直欲求而不得的海漢戰船,就是先簽貸款協議再籤購買合同。
這可並不是海漢銀行和海漢兵工的人閒的蛋疼沒事瞎折騰,事實上這種交易手段除了能夠讓銀行的閒置資金賺取一定的利息收益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在福建推廣銀行業務的應用。在福建官方採用了銀行的貸款服務之後,海漢一方向福建商人們推廣銀行結算體系的時候就有了更好的範例可以用作宣傳。
而貸款給許心素爲首的福建軍方,海漢銀行也絲毫都不用顧忌資金的安全回收問題,畢竟雙方現在的合作已經非常深入,利益糾葛早就不止貸款的這點金額,而且許心素也絲毫不在意以支付利息的方式來加價購買那些海漢限制出售的高級裝備——他更在乎的是買不買得到,而不是以什麼價格去購買。
當然了,這樣的低息貸款方式在目前也僅僅只針對福建官府提供,對民間推廣的則是海漢銀行特有的金融結算方式。類似式的手段在廣東已經運作了更長的時間,機制上也趨於成熟,基本可以直接套用到福建本地。往來於福建、廣東、海南島三地的客商,都可以利用海漢銀行的辦事處體系實現異地的錢財支取和貿易結算,免去他們過去攜帶大量現銀長途跋涉的不便和危險。而一些資本雄厚信用好的商家,也可以在週轉不便時直接向海漢銀行申請臨時借貸金,當然這種借貸的利息可就不像提供給官府的專項貸款那麼低了。
至於這些資金的安全性問題,也在不斷的運作中逐步得到了完善。誕生於廣州的“金盾護運”在經過了幾年的運作之後,目前的分號已經開遍了廣東境內的所有府城,並且在福建的漳州和泉州兩地也開設了辦事處。人員也從成立時的百十來人,迅速擴張到目前超過千人的龐大規模。當然這麼多的人手也早已不再只是由李家莊的子弟組成,其中有三分之二都是已經取得歸化籍的人員,整個機構的運作權力也不再是李奈一個人說了算——當然他本來對做生意之類的事情也不太上心,即便知道海漢人的動作也會佯作不見。
“金盾護運”除了在各地之間武裝押運金銀珠寶之類的貴重物品之外,另一個重要功能就是作爲海漢銀行的武裝保衛人員。這個保衛不單單是指保衛銀行裡的人員和錢財,同時還要負擔特殊狀況下的任務——比如需要動用武力去收回一些比較麻煩的賬目。而地方官府因其海漢背景,往往也會對其行爲睜隻眼閉隻眼。有了這麼一個好用的強力打手,海漢銀行在地方上推廣業務時所遇到的各種麻煩也因此而少了很多。
當然除此之外這個機構還有一個比較隱秘的任務,那就是在戰時補充到民團軍當中作爲編制部隊接受軍方統一指揮。從海漢民團退伍的士兵,有相當數量都進入了這個機構工作,畢竟這邊的待遇比起回家種地或是去工廠務工都要高出一截,對退伍老兵而言可算是一條不錯的出路。這個機構平時也是施行軍事化管理,各個小分隊的頭目幾乎都是在民團有過從軍經驗的老兵,戰時能夠在極短時間內就完成角色轉換,將這支民間武裝變成正規軍的一部分,雖然不能投入到正面戰場上使用,但用來維持地方秩序,管理後勤輜重,充當臨時警察肯定是夠用了。
而這種金融制度結合商貿活動在福建當地的滲透效果,就絕非十八芝的探子們蒐集到的情報所能體現出來了。東印度公司的商人們不理解海漢與福建官府之間的這種交易方式,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於荷蘭與大明在歷史上交惡,導致了東印度公司迄今都只能依靠小規模的走私交易方式來維持與大明的貿易,如果他們有機會能夠親臨漳州城,看看當地規模龐大的海漢專用碼頭,逛逛漳州城裡鱗次櫛比的海漢商品,聽聽當地人是如何看待海漢的各種滲透路數,他們或許會意識到海漢人以這麼複雜方式去進行貿易,所爲的不僅僅只是那多出一份的利息收益而已。
“先生們,請安靜聽我說兩句。”科恩伸手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還在爭辯的董事們立刻就安靜下來,作爲總督多年的積威,並沒有因爲他身體狀況下降而消減多少。
科恩很滿意這樣的效果,待衆人安靜下來之後才繼續說道:“先生們,我們必須要先糾正一個認識的誤區,現在的福建軍隊並不是我們在七年前交手過的那一支軍隊,更換的不僅僅是他們的指揮官,還有他們的武器和作戰方式,而這是我們以前在遠東地區所沒有遇到過的狀況。我昨天與範德維根先生仔細交談過,海漢人的海戰方式和經驗值得引起我們的警惕,他們的確是剛剛崛起的新秀,但並不是初出茅廬的菜鳥!他們不僅僅會製造武器和戰船,同時也很擅長作戰……從目前已知的情況來看,不管是在海上還是在陸上,他們的軍隊都具有相當高的作戰水準。在擊敗範德維根先生的這場戰鬥中,明軍水師顯然是聽命於海漢人的指揮,並在整個交戰過程中充當了誘餌、炮灰和打雜的角色,這說明福建明軍對海漢民團的實力相當推崇,並且願意以協從軍的角色出現在屬於大明疆域的戰場上。先生們,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所有與會者都已經安靜下來,靜靜地聽着科恩的分析。不管是軍事還是政治領域,科恩的見識和思想深度毫無疑問都要超過在座的人一大截,他的意見幾乎就代表了東印度公司的意志,他對此事的看法,也會直接影響到公司對於如何處理福建局面的態度。
科恩停下來乾咳了幾聲,然後繼續說道:“先生們,有鑑於大明、安南以及葡萄牙人對待海漢的態度,我認爲這將是東印度公司進入遠東地區以來所將面臨的一個強勁對手。在這裡我首先要承認自己的決策失誤,我們都知道他們幾年之前初到瓊州島時不過數百人,如果我們聽到這支勢力出現的第一時間,就派出武裝船隊去瓊州島予以剿滅,那麼他們也不可能在幾年之後的現在威脅到我們的殖民地。而現在的海漢,已經不是簡單派出一支船隊所能對付的弱者了。而且我們必須要注意的是,他們已經表現出了對我們的明顯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