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少東家能夠處理好一切,僅此而已。”那人將短刀收了起來,眼神隱隱見得到幾縷血絲。
天吳嚥了口口水,只是不知道爲什麼,聽到他的話,他反倒是鎮定了下來,那些憂慮與疑惑,反倒是化作了一股力量,讓他沒來由地惱怒了起來。
他……怎麼可以不相信少東家的判斷。連他都似乎爲自己的前程憂慮,卻沒有考慮到少東家的感受。
少東家從來都沒有失策過。
一次都沒有。
在所有冥人看來,這是一個算無遺策的神。
天吳看了一眼狴犴,卻發現少年正遠遠地望着遠處守望着海平面的尊上。
他低聲說道:“你很相信金烏嗎?”
狴犴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少東家。”
天吳認識狴犴也有數年了,他們在一座島上討生活,偶爾會有些許接觸。
印象之中的狴犴,孤獨,離羣,冷漠。
便是以前,若是有海盜毆打他,他也冷冷的一聲不吭。
今日的他,話多了些許。
“包括你在內,就算我也是冥人的一員,但若是少東家告訴我,是誰動的手,便是我至親的兄弟,我都會割下他的腦袋。”
天吳愣了愣,接受了他的話。
“我是少東家養的一條狗,若是沒有這樣的自覺,便不配得到少東家的重用,再造之恩,並非是像你這般掛在口中,來回算計的。
我們是本來就該死的人,是少東家把我們從地獄之中帶了回來,我們除了復仇,這一生都應當向他效忠。”
“我不及你。”天吳心情複雜地看着狴犴。
那少年轉過身來,原本一成不變的撲克臉上,帶着一抹笑意,他淡淡地說道:“若是少東家,恐怕會對你說,‘是個人都應當有自己的生活’。但我不一樣,替這樣一位首腦效忠,這樣的事兒放在往日裡,我連想都不敢想。
我以前從無志向,跟着父親在北方諸島打漁,我是個跛子,你們嫌棄我,不與我說話,笑話我,我都不計較。
但少東家,他不嫌棄。
我覺得,我應當爲了他做出一番事業來。只是,我根基淺薄,與你們這些聰明人不同。”
天吳說道:“我們都差不多。”
狴犴笑着說:“差很多,我若是不集中精神,全身心的投入,便是個在普通不過的人,少東家常說,這世上的人九成九,都是庸才。
我便是庸才,只不過,我將所有的精力集中在了一點,總能想出些東西來,以前村裡的老夫子不也常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我便甘於當這個愚者。”
天吳低下頭。
狴犴說道:“瞧瞧,便是連我的稱號都那麼貼切,既不像是金烏那樣,是上帝之子,也不像是天吳鎮守天門,我是狴犴,是龍之七子,是牢獄之主。既然少東家要我做狴犴,我便是狴犴,沒什麼大不了的。”
狴犴與天吳擦肩而過,輕聲一笑,已是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茫茫黑暗之中,只餘下天吳久久出神,不能自已。
……
陳閒在甲板上聽完了兩人的話語,他耳聰目明,這些話往日裡他總是裝作聽不到,但如今聽來卻感慨萬千。
實際上他收編冥人的時候,存的並不是什麼好心。
冥人命賤,易於操縱。
這是一羣沒有自我,且對他俯首稱臣的人。
控制他們,對於陳閒而言輕而易舉。
但見到這羣孩子之後,陳閒卻改變了這種想法,就像是他賜予這些孩子以神獸,異類爲名,也是爲了讓他們挺直了腰桿,不要覺得自己低於他人。
陳閒是希望這些冥人有自己的生活的。
他們在未來,部分能力卓越的,會在陳閒的部隊之中身居高位,剩下的則會可以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可以娶妻生子,可以脫離海盜成爲田舍翁,也可以回到濠鏡尋找合適的自己的崗位,在島上謀求生計。
陳閒猜得到,這些人裡自然會有像是狴犴這樣對他忠心耿耿的人。
他接受他們的選擇。
因爲人不能只爲了生活,有的人應當爲了他的理想而活。
狴犴就是這一類人。
陳閒何嘗不是爲了理想活着。
只是這個理想,又給了多少人虛無縹緲的夢?
從狴犴,到魏東河與謝敬,再到孫虎,等等等等。
未來這樣的人會越來越多。而陳閒真的可以支撐起他們的夢嗎?陳閒低聲說道:“是因爲我太過懦弱,纔不敢將自己的夢想灌輸給更多的人,讓更多的人放棄自己的生活,爲此前仆後繼嗎?”
陳閒自嘲般地笑了起來。
只是對於他而言,他不得不負擔起所有人的夢,擺在他的面前的是一條華山絕道。
他不再去多想什麼,合上眼,沉沉睡去。
然後在次日,毫無意外地感了冒。
陳閒掛着清鼻涕,看着衆人,一副有氣無力的死德行,維娜抱着雙臂在一旁,很不友好地翻了個白眼。
陳閒吸了吸鼻涕,而後說道:“都下去準備罷,我會在甲板上的,這次不需要把我捆上了,山人自有妙計。”說着他指了指自己屁股下的凳子,衆人循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見椅子已是用木條徹底加固過了。
而椅子更是牢牢地嵌入地板上。
衆人領命而去。
陳閒又擦了擦鼻子,旁邊的維娜欲言又止,陳閒笑着說道:“能有什麼事兒,人刺客又不是傻蛋,總不能在同樣的失誤之處,跌倒第二回,你且放心去便是了。”
維娜點了點頭,也往船艙之內走了進去。
陳閒搓了搓手,隨着船隻方向的改變,陳閒感受到了一陣陣的寒意正在襲來。
遠處便是仍在翻江倒海的巨浪,連成猶如棋盤一般的巨大浪潮,聲勢驚人。
陳閒也笑了起來,上一世他生在海濱城市,卻從不曾見過這片大海的洶涌磅礴,也沒有見過這片海域化作猛獸,吞噬一切生靈。
那是一個充滿了遺憾的人生,也是一個幾近無奈的自己莫不作響,消失在時代逆流之中的過往。
而如今的他,看着席捲而來的狂潮,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得清楚的話音,低聲說道:“來吶,可別叫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