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蠻聽了楊帆的話,身子頓時一僵。
楊帆並沒有注意,他手銬腳鐐加身,小蠻也帶着一副重銬,彼此靠的不是很緊密,小蠻的嬌軀微微一震,他全然沒有注意到。
楊帆的思緒此時已經飄回了遙遠的廣州府和那遙遠的童年,他輕輕地道:“我是個孤兒,她也是,我們不是親兄妹,卻勝似親兄妹。我們相依爲命,一起乞討。後來,有位裴大娘要收留她。我那時自身難保,就想着……她一個女子,這也算是一條出路……”
小蠻身上一陣一陣的寒戰,汗毛都豎了起來。她歡喜的心都要炸了,可是一聲歡呼憋在嗓子眼裡偏偏喊不出來。她想流淚,可是又要努力瞪大一雙眼睛,豎起一雙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生怕看不清他的一絲表情。
楊帆道:“從那以後,我們就分開了,再也沒有見過面。我本來已經請了人找她的,如今我出了事,也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與我聯繫。對了,那位裴大娘貌似很有身份,當時她從廣州都督府出來,廣州都督路元睿親自送她出門的。裴大娘還領着一個小女孩,那是她的女兒……”
小蠻輕輕離開楊帆的懷抱,顫聲道:“那個小女孩,複姓公孫。她揹着一口像她身子那麼高的長劍。她有一支很漂亮的蝴蝶釵。年幼的妞妞不懂事。吵着也想要,於是。她的阿兄……給她做了一支……這世間最美的蝴蝶釵……”
她說着,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地滾下來。淚水流到嘴邊,鹹鹹的。
楊帆吃驚地看着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阿兄,我……就是妞妞……”小蠻撲上前去,一把抱住楊帆,放聲大哭起來。彷彿要把這十年的牽掛與辛酸一股腦兒傾泄出來
自從童年時與阿兄分手。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從楊帆入獄開始,她雖然常常傷心流淚,可是一直哭得很壓抑、很剋制。這時候,她終於敞開了心懷。像童年時受了委屈一樣,撲到她的阿兄懷裡,哭的暢快淋漓,哪怕是哭的鼻涕眼淚的,也不用怕醜,也不用顧忌。
“妞妞,你真的是妞妞?”
楊帆不敢置信地看着小蠻。小蠻哭道:“我是妞妞!阿兄,當初我跟着裴大娘到了長安,侍候小姐,習練武功。後來我師父。也就是裴大娘的師妹看中了我,栽培我進宮做了女侍衛。阿兄,我……我找得你好苦……”
“妞妞!”
楊帆緊緊抱住了她,歡喜的說不出話來。多少年的思念,不知有多少話想說,可是事到臨頭,千言萬語凝結在一起,反而連一句話也不想說了,他只想緊緊抱着他的妞妞。生怕一放手她就得而復失。
小蠻與他恰是一般心境,只是抱緊了他,聽着彼此的心跳,一句話也不說,便覺心安。
“砰!”
靜寂中,書櫃上方突然傳出一個聲音,這裡是牢房,本不該再有別人的,小蠻大吃一驚,急忙離開楊帆的懷抱,霍然轉身,低聲喝道:“誰?”
娘子探望丈夫,卻探出個兄妹相認來,天愛奴在櫃子上面聽得一驚,頭擡高了些,一下子撞到了天棚,發出響聲。小蠻這一問,天愛奴就藏不住了,她一飛身便閃落在地。
房中只有一盞燈,燈放在門口地上,光線照的不遠,小蠻站在那兒,又擋住了大部分燈光,只有一縷光線從她肩上掠過,正映在天愛奴的雙眼上,面目的其他部分則隱沒於黑暗之中。
“是你!”
小蠻瞿然一驚,下意識地向楊帆身邊一閃,試圖護住他的身子。
刺殺皇帝這種事,小蠻只遇到過那麼一次,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記憶猶新,那個刺客她當時沒有看到面目,只看到了一雙眼睛,而人易容時最難改變的就是他的眼睛,這時光線又只照亮了她的雙眼,所以小蠻只一眼就認出來,下意識地把她當成了敵人。
“咳!”
楊帆咳嗽一聲,說道:“小蠻,你不要緊張,她……是自己人!”
“誰跟你是自己人!”
天愛奴立即搶白了一句,禁不住心頭的酸意,人家現在是親上加親呢!
她這一句搶白,忘形之下便未想到掩飾,用的是她本來的聲音。
天愛奴早就認出了小蠻,她在楊府外看到楊帆和小蠻並肩走出來時,就已經認出了她。一個受過訓練的專業刺客,認人的本領自然不是常人可比的,何況她與小蠻交過手,還受了傷,對這個女人記得就更深了。
她在修文坊打聽楊帆下落時,已經知道楊帆的妻子是天子指婚的一個女侍衛,再看到她的相貌,兩者結合起來,哪能還不知道小蠻就是當初傷過她的那個打扇小宮女,所以她是沒有絲毫驚訝的。
小蠻詫異地看看楊帆,又看看天愛奴,開始有些犯迷糊:“郎君怎麼會和刺殺皇帝的刺客有關係呢?難道郎君真的想要謀反?”
天愛奴從黑暗中緩緩走出來,沉聲道:“一個婆婆媽媽,一個哭哭啼啼,有個屁用!要想保住你的……阿兄,爲什麼不想辦法救他出去?”
她的模樣顯現在燈下,小蠻驚訝地看着她,看着這個長着一副男人模樣,卻是一口悅耳女聲的人。
“我是女人!”
天愛奴看出了小蠻的疑惑,向她解釋了一句,馬上又欲蓋彌彰地加了一句:“我救他,是因爲他救過我。救過我兩次,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說完。她趕緊轉移了話題:“你怕皇帝?”
小蠻不語,天愛奴笑了笑。道:“曾經,我也怕一個人!或許不該說是怕。而是習慣了服從。從小我就在他身邊,他的任何命令我都只是服從,服從久了,就會在心裡形成一種不可反抗的威壓,即便他叫我去死,我也不會生起反抗的念頭。”
天愛奴吁了口氣。道:“其實這種服從,不過就是把心一橫的事兒,把心橫下來,你就會發現。沒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人,畢竟不是牲口,馴養不來的!”
她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目光有種說不出的意味:“當你心裡……有了一個比一切都更重要的人時,你就會有勇氣砸碎套在你身上的那副枷鎖,然後,你就會發現,曾經約束着你,讓你認爲一輩子都不可能去反抗的東西,其實……什麼都不是!”
小蠻定定地看着她。看了許久,又緩緩轉過身,深情地看着楊帆。他是她的丈夫!他是她的阿兄!他曾經爲了救她,被人打得嘔了幾天血,幾乎一命嗚呼!他是他的良人,將是她一生一世的依靠……
現在有人試圖要把她的阿兄和丈夫從她身邊奪走!
不!
決不!
阿兄和丈夫,兩個身影漸漸重疊在一起,小蠻眼中漸漸放出一種明亮的光。
自從楊帆入獄,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求人。求一切能影響這皇權、左右這皇權的人,從不曾想過她也有力量。她的眼中永遠都是憂鬱、悲傷、迷惘和彷徨。而現在,她的雙眼漸漸露出了堅毅的光!
至高無上的皇權,就像鎮壓在她心海中的不可冒犯的一尊寶塔,突然間她就生出無限的勇氣,一下子把它推翻了。
小蠻猛然轉向阿奴,沉聲問道:“你有什麼辦法……能打開麼?”
“打不開!”
“你可是個刺客!”
“誰規定一個刺客就要懂得開鎖?我要殺的人會藏在箱子裡麼?”
“那怎麼辦?鐐銬根本打不開,就算是硬生生從梁木裡拔出來,拖着這麼長的鐵鏈怎麼走?再說,我的雙手也被銬着,你一個人能護着我們倆殺出重圍麼?”
“這個辦法行不通,我們再想想……”
兩個女人在楊帆面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着,楊帆咳嗽一聲,道:“我說……”
“你閉嘴!”
天愛奴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小蠻抱歉地看了眼阿兄,對天愛奴道:“今天我們沒有任何準備,恐怕難以動手。我們已經知道了這裡的情形,不如回去做些準備,看看找些什麼東西能打開這副枷鎖或者偷到鑰匙,明天再來。”
天愛奴道:“你以爲要潛進這裡很容易?我昨夜已經試過了,除非硬闖纔有可能。而硬闖,憑你我二人之力就算是闖進來,哪有時間替他去除鐐銬,你當那些官兵都是吃乾飯的麼?”
“那該怎麼辦纔好?”
天愛奴慢慢地踱了兩步,忽然站定身子,道:“我們一直在想怎麼劫獄,爲什麼一定要劫獄呢?”
謝小蠻奇道:“不劫獄如何救人?”
天愛奴霍然轉身道:“我們可以劫法場!”
謝小蠻眉頭一皺,說道:“劫法場會比劫獄容易?”
天愛奴道:“當然。上法場時,他不可能帶着這樣的重鐐,要麼是木枷,要麼是細鏈的腳鐐,一口厚重些的刀就能劈斷!再者,處斬這許多官員,必然滿城轟動,無數的人會趕去看熱鬧,人多了就容易製造混亂!”
謝小蠻的眼睛也亮了起來:“不錯!地點應該在押赴刑場的半途中。昨夜有人劫獄,想必那人就是你了?這一番打草驚蛇,押送人犯上刑場的官兵必然極多,等人犯上了刑臺,大量的官兵都護在周圍,不突易突入。而半道上囚車一字排開,宰相們纔是看護的重點,我們更容易下手。”
“嗯!我覺得,可以再弄些牛馬車輛,到時候先驅趕過去,衝亂官兵的陣形……”
“好主意!啊!用爆竹也可以,有一年上元節。我在定鼎大街見過爆竹燒起來,造成的混亂怕是比牛羣馬羣的衝擊還大!”
“嗯!不僅僅是救人。還要想好逃脫的路線,準備好馬匹和錢財。一旦得手就逃之夭夭。”
楊帆暗想:“其實婉兒正在想辦法的,不過……算了,反正婉兒只要能想出辦法,一定是搶在行刑之前,她們的計劃就無從實施了。如果婉兒的辦法無效,那時也只有逃脫一途了。且讓她們策劃着吧。”
兩個女人在楊帆面前把劫法場的計劃梳理出來,最後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阿奴問道:“說到對官府的瞭解,我不如你。依你之見,咱們能有幾分把握?”
小蠻估量了一下,說道:“或許……有五分!”
天愛奴頷首道:“若不動手,便一線生機都沒有。五分把握,值得一拼了……來俊臣拿徐有功這個出名的刺頭兒也沒有太多的辦法,他把徐有功和侯思止叫到自己的公事,各打五十大板地訓斥了一通,和完了稀泥便叫二人退下,又使人去通知來子珣,楊帆一案由他接手。
這邊剛安排妥當。萬國俊就派人過來了。萬國俊討好王夫人,衝的是來俊臣的面子。這事兒合不合法、甚至合不合來俊臣的心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籍此表明了對來俊臣的忠心,這個人情,哪能不送到正主兒面前。
來俊臣聽說自己夫人帶了楊家娘子來探監,倒是有些出乎意外。他和王夫人的夫妻感情平平淡淡,私下裡沒有過多的言語,他雖知道夫人常去一處古董店。卻不知道那就是謝小蠻的店鋪,所以對二人如何相識有些奇怪。
來俊臣一邊思索着,一邊趕向萬國俊的簽押房。萬國俊正陪王夫人聊天,一見來俊臣趕到,連忙起身笑道:“中丞來啦!”
來俊臣看了萬國俊一眼,板起臉對王夫人道:“我說夫人吶,你一個婦道人家,刑獄之事也是你能干涉的?謀反的重犯,居然引介他的家人探監,如此有違律法之事,你這不是讓國俊兄爲難麼。”
萬國俊接口笑道:“中丞,法理不外乎人情嘛。夫人慈悲爲懷,這才替人出面。如果中丞一定要責備,那就責備下官好啦!”
“你呀你呀……”
來俊臣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內子不通律法,國俊兄你卻不然,這等不情之請,怎麼能夠答應呢。”
雖然依舊是訓斥的話,可那語氣便透着幾分親熱。萬國俊笑吟吟地揖手道:“是是是,中丞教訓的是,只此一回,下不爲例。”
來俊臣“哼”了一聲,問道:“放那楊家娘子入監已經多久了?”
萬國俊道:“哎喲,這可有些時辰了,下官只顧着陪夫人聊天,倒是沒怎麼在意。”
來俊臣道:“差不多也該讓她離開了,畢竟是破壞規矩的事,那麼多二三品的朝廷大員家眷,都不允許他們相見呢,如果此事傳揚出去,終究不太妥當。”
萬國俊連忙道:“中丞教訓的是,下官有失考慮,下官這就叫她離開。”說着笑望了來俊臣和王夫人一眼,說道:“中丞與夫人先聊着,下官告退!”
來俊臣點點頭,看着他出去,便在王夫人身邊坐了,溫和地一笑,說道:“夫人一向不干涉爲夫的公事,這回怎麼竟然受了那楊家娘子請託,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咣噹!”
牢門打開,萬國俊衝裡邊溫和地說了一句:“楊家娘子,請出來吧!”
牢房裡,天愛奴早已聞聲躲開,小蠻又深情地盯了楊帆一眼,這才依依不捨地退出門去。關在這裡的,是她的兄長,也是她的丈夫,她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對他說,可她也清楚現在還不是時候。尤其是她已經下決心反抗,此時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小蠻款款走出牢房,向萬國俊襝衽施禮,低聲道:“多謝萬御史成全!”
牢門在身後咔嚓一聲鎖上,萬國俊打個哈哈道:“謀反大案,監管最爲嚴格。探監本來律法所不容,念及娘子一片深情。又有王夫人請託,本官也不好不法外施恩了。只是時間卻不好耽擱太久,娘子該離開了。來人啊。給楊家娘子解鎖。”
張立雷負責各處牢房的鑰匙,這銬鐐的鑰匙則由另一個牢頭兒負責,那人一聽萬國俊吩咐,連忙上前替她開鎖。
此時,來俊臣已經踱到窗前,一邊聽着王夫人嘮叼小蠻的可憐。一邊隔着菱花窗子看着遠處的小蠻,小蠻身纖若柳,偏帶了一副沉重的鐐銬,兩者之前形成了一種很特別的視覺效果。讓他一看便有蹂躪的衝動。
來俊臣撫着鬍鬚,微微地眯起了眼睛:“我以前怎麼不曾發現,用鐐銬兒鎖住了美人兒竟有這般誘人的味道,待我把她納入房中,倒要試試這般滋味……牢房裡,房門一鎖,天愛奴就從暗處快步走出來,貼着房門靜靜地聽着外邊的動靜。等到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天愛奴才轉過身來,長長地吁了口氣。
楊帆擔心地問道:“阿奴。你如何離開?”
天愛奴的火已經發的差不多了,倒也不想一味跟他使性子,便淡淡地回答道:“我若想走,此時就能踢開牢門,一走了之。可那樣一來,不免連累了你,待到夜深人靜時再說吧,到時候我會多破壞幾扇牢門以混淆耳目,你自佯作一無所知便是。”
楊帆道:“我聽說他們已經調了軍隊守在這裡。你……千萬小心。”
天愛奴聽他語氣中帶着深深的關切,心中微微有些暖意,便道:“不用擔心,我要闖進來固然不容易,可是出其不意地殺出去,他們未必攔得住我!”
楊帆嘆息道:“今夜你要闖出去,或者兇險不大。可是劫法場……,朝廷經過你上次劫獄之事,必然加強了防範,到時候重兵押解,我擔心不會想你想象的那麼容易。這……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這個,就不勞你費心了!”
天愛奴冷冰冰地道:“你救過我兩次,我豁出命來還了你這份情,從此你我再不相干!”
楊帆心中一陣衝動,忍不住說道:“阿奴,並非我忘了對你的情意。只是……”
他剛說到這兒,門前忽然有腳步聲傳來,天愛奴急促地道:“噤聲!”便飛身沒入黑暗當中。
“來御史提審楊帆,帶人犯出來!”
有人站在牢門外喊了一聲,便有兩個衙差進來,將那枷鎖腳鐐從拴系在房間四處的長鏈上解下來,便押着他走出牢房。看着一行公差押着楊帆遠去,張立雷把鎖頭往門鼻兒上一掛,嘟囔道:“折騰!”
天愛奴非常意外,門半開着,光線就從那門縫裡傳進來,過了半晌,她才輕手輕腳地走去,輕輕握住門柄,悄悄向外觀望,院子裡有幾個衙役正在走來走去,天愛奴候了大約一柱香的時間,終於等到了一個院中無人的短暫時刻,她立即飛身掠了出去……新任大理寺監丞龍川從小柴房中悠悠醒來,忽然發覺綁在自己身上的繩索不見了,他急忙從柴草堆裡往外爬,忽然發現自己被剝去的官衣就捲成一團塞在他的懷裡。
龍川拿起官衣仔細檢查了一遍,魚符在,革囊在,不過革囊已經空了,大驚失色的龍川幾乎把腦袋都鑽進了革囊,最後從裡邊摸出一片紙,一片蓋着御史臺大印的交接清單。
龍川茫然了,他當然不會認爲那個俊俏的小尼姑脫了他的官衣,問了一大堆御史臺的事情,又把他綁起來,打暈在這裡,只是爲了幫他去送一回公文。這裡邊一定有蹊蹺,可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他的身邊,他可以安心回去交差,只要他不說破,或許什麼事都沒有,而一旦說破,他剛剛升職,會不會因此……
很快,龍川就做出了一個最正確的決定。
他穿好衣服,走出柴房,騎上他的駿馬,先去了一趟御史臺,遠遠觀察一陣,沒有發現任何意外,他就轉回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的同僚發現龍川辛辛苦苦蓄了大半年的鬍鬚不見了,頜下一片光滑,不免很是驚奇。卻不知他想了什麼理由,這才遮掩過去……
小蠻剛一回到家。門子就迎了上來。原來的門子陳壽已經“告假探親”去了,現在的這個門子是小蠻僱傭的下人中的一個。名叫莫玄飛,能說會道,和家僕們閒着沒事擺龍門陣,當真說的玄之又玄、流雲亂飛,小蠻便讓他做了應門的家丁。
莫玄飛一見小蠻,就急急迎上。說道:“夫人,有兩位客人來訪,現在堂上相候。”
小蠻一聽兩位客人,不禁喜道:“是楚大哥他們麼?”
楚狂歌和馬橋上次來。莫玄飛也是見過的,知道小蠻說的是誰,搖搖頭道:“不是,這位貴客身着男袍,卻是女子,他們的車馬就停在牆側,還帶了許多的家僕下人,看那氣派,着實不凡。”
“哦?”
小蠻聽了很是疑惑,急忙走到二進宅院的客堂。到了堂上一看,只見兩行青衣小帽的僕役站列左右,一個個精神飽滿,神完氣足。這些人小蠻一個也不認識,定然是那兩位貴客帶來的了。
小蠻急忙又向客座上看去,這一看卻不禁大吃一驚,上面坐着的,竟然是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
桃梅和三姐兒正侍候着客人,一見女主人回來了。急忙上前道:“夫人……”
小蠻一擺手制止了她們,快步上前,襝衽施禮道:“小蠻見過……”
上官婉兒飛快地站了起來,截住她的話道:“小蠻,今日我冒昧前來,實是有一件要事與你相商,這裡不方便說,可否……”
太平公主坐在那兒,不動如山。看這樣子,只是上官婉兒想借一步與她說話,這位公主殿下並不想參與,小蠻奇怪地看看太平公主,只好放棄施禮,對上官婉兒道:“有請足下,書房敘話……小蠻把上官婉兒請進書房,上官婉兒未及落座,便把太平公主的事情及其要求對小蠻說了一遍,小蠻聽了不禁呆在那裡。
上官婉兒羞愧地道:“小蠻,是姐姐無能,不能救他脫困。如今皇帝已經下了內旨,估摸着臨刑前三天,就會正式昭告天下了。如今,公主既然有辦法,爲了救他性命,我們……也只好應下了……”
小蠻聽了,默默地低下了頭。她沒有想到,太平公主竟然如此喜歡她的郎君,難怪當日太平公主在皇帝面前爲郎君請求賜婚,原來是爲了破壞婉兒姐姐和郎君的感情。難怪我和郎君成親之日,她送了那樣一份厚禮來,原來是希望郎君不要忘了她的情意。她利用我給婉兒姐姐和郎君之間設置障礙,現在抓住了好機會,又想把我也一腳踢開……”
小蠻很快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搞清楚了。奇怪的是,當她想明白這一切時,她對太平公主卻生不起什麼恨意,哪怕是太平公主如今趁人之危想要她離開丈夫。
不管太平公主當初勸皇帝爲她指婚是出於什麼用心,可是如果不是太平公主,小蠻很清楚地知道,她永遠都不會與郎君走在一起,且不說她與郎君之間一直沒有什麼感情的接觸,光是憑着郎君與婉兒姐姐之間的感情,她就不可能和郎君走在一起。
如果有朝一日相認,她和郎君也只能順理成章地做一對好兄妹。所以她現在對太平公甚至有一種深深的感恩,感激太平公主給了自己一個如意郎君。如果是武則天爲她指婚之前的小蠻,或許不會在乎這一點,而現在……她捨不得。
或許她對楊帆早就暗生情愫了,只是這情感就像潺潺的溪水,緩緩地積蓄着,連她自己也沒有發現,等到她成爲楊帆的妻子,共同的生活,不知不覺就把情感發酵的更深、更濃了,等到郎君入獄,這種情感得到了催化,她才猛然意識到,她已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人。
今天,她又知道她的郎君就是她苦苦尋找的阿兄,親情和愛情重疊在同一個人身上,這種巨大的情感力量,甚至戰勝了早已深入她骨髓的皇權至高無上的信念,叫她與郎君分手,她如何願意。
對太平,她沒有恨意,可是太平公主的要求。殺了她她也不會答應!然而,太平公主既然這麼說。那麼她對救出郎君應該會有比較大的把握,如果不答應。就只能等着公開行刑的那一天去劫法場。
對於劫法場,小蠻並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御史臺已經被人侵入過了,還殺了十五個人,在這種情況下,爲了確保行刑當天不出意外,朝廷豈能不嚴加戒備。那時想殺入重圍救出郎君談何容易?
劫法場本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小蠻已經作了打算,救得出就救,救不出便與郎君共赴黃泉。如今太平公主若是有辦法能救郎君活命。小蠻無論如何不捨得放過這個機會,該怎麼辦纔好呢?
上官婉兒見她面色變幻,久久不決,心中也不禁黯然,看這情形她就知道,小蠻已經真的愛上楊帆了。叫一個付出了真情的女子放棄她的愛人,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她比誰都清楚,可是,她有得選擇麼?
上官婉兒忍不住出口勸道:“小蠻。但有一線希望,我也不會……,可是,這已是他最後的生機,我們不能……”
“好!”小蠻突然擡起頭,神色迅速平靜下來:“我答應!”
小蠻轉過身,拉開房門,對侍立在外面的三姐兒吩咐道:“去客堂上,請那位貴人過來。就說我們商議已畢!”
不一會兒,太平公主輕搖摺扇,彷彿一位玉樹臨風的佳公子,翩然走進書房,一雙嫵媚的眼睛往二人身上盈盈一掃,笑吟吟地道:“你們兩個商量好了?”
身後,房門悄悄地關上了,太平公主走過去,轉身在錦墩上坐了,輕輕搖着象牙骨的摺扇,美目盼兮,巧笑嫣然地道:“那……你就說說吧,怎麼個打算?”
小蠻沒有像往常一樣給公主施禮,對一個試圖搶走她丈夫的女人,她何須卑躬屈膝!皇權?當她在牢房裡脫去心頭那副枷鎖時,就已不再把它看的如何重要了。
她定睛看着太平公主,沉聲道:“殿下有十成把握救他性命?”
太平公主手中的摺扇忽地一停,把握?要說十成的把握,她也沒有,阿母爲了皇帝的寶座,可以毒死一個親兒子、再勒死一個親兒子、活活抽死兩個親孫子,把她最寵愛的親生女兒拿去做交易,明知道她的女婿無罪,僅僅爲了震懾人心,就可以把他活活餓死在獄中……
十足的把握?她真的沒有!但她手中的摺扇只是稍稍一頓,就“唰”地一收,眉頭微微挑起,道:“那是自然,本宮已有萬全之策,一定可以救他性命!”
“好!”
小蠻緩緩點頭,慢慢豎起右手,拇指與尾指內叩掌心,豎三指向天,正色說道:“我謝沐雯在此向天發誓!如果公主能救我郎君得脫大難,謝沐雯便即與夫君和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若違此誓……就讓我丈夫變成我失散多年的兄長!”
太平公主聽了這樣狠毒的誓詞,臉上也不禁露出了驚異的表情,怔了片刻,才點頭道:“好!這麼別緻的誓言你都想得出來,本宮相信你了!”
太平公主在向皇帝進言,賜小蠻爲楊帆妻子之後,順口打聽過她的身世,知道小蠻這個孤兒其實還有一個大哥,只不過從幼年時起就已經失散了。
小蠻當時正心亂如麻,只是簡單向她講了講自己身世,自然不會解說太細,再說當時在她心中,她的兄長就和親大哥一樣,難道還要強調阿兄與她沒有血緣關係?所以太平公主自始至終以爲她的那位阿兄是她的骨肉同胞。
從常理來想也只能是此,誰會想到一個從幾歲起就分開,至今仍然念念不忘、苦苦尋找着的阿兄,竟然會與她沒有半點血緣關係?小孩子結下的義兄義妹,會有這麼深厚的感情麼?如今一聽小蠻發出這樣的毒誓,太平自然非常滿意。
上官婉兒卻是知道小蠻那兄長與她並無血緣關係的,因爲小蠻曾對她詳細說過與阿兄間的點點滴滴,如今聽到她這樣的誓言,一雙杏眼登時瞪的溜圓:“天吶!小蠻……小蠻……,我好笨!爲什麼我想不到在誓言上做手腳,偏要乖乖按她所說的誓言發誓。我好蠢好蠢好蠢!”
小蠻盯着太平公主,沉聲道:“現在,殿下可說說如何救我夫君了麼?”
她的語氣有點衝,不過心情大好的太平公主不以爲忤,她微笑着點了點頭,說道:“當然可以,不過我的計劃並不需要你幫忙,你知道詳情也無甚用處。現在我問你,你家那十六處店鋪,到底是何人所贈?”
小蠻微微蹙起眉頭,道:“這個,郎君卻沒有說過,他只說是有人託一個叫趙逾的人贈送給他的,內中詳情我卻不曾問過。”
太平公主道:“那麼這些店鋪的‘過書’呢?取來我看。”
小蠻道:“皇帝頒下內旨的第二天,御史臺就把‘過書’拿走了,還說明日就要派人來逐家盤點,查收店鋪!”
太平公主聽了頓感蹊蹺,眉心不由皺了起來:“拿走‘過書’,或可解釋爲是爲了查案,但是這店鋪不封,卻只派人來盤點查收,真不知來俊臣在打什麼主意了,難道他想中飽私囊?”
按照大周延續下來的唐律,謀反大罪,當事人及其父親和他年滿十六歲的兒子都要處以絞刑。十六歲以下的兒子及其母親、女兒、妻妾、兄弟、姊妹全部充官爲奴,資財和田宅則予沒收。
皇帝的聖旨只要正式一下,這罪名就確定了,就會按照這個規定進行辦理。來俊臣提前拿走了“過書”,又要提前盤點店鋪,查收貨物,的確給人一種想要搶在官府沒收之前佔有楊家財產的意思。
太平公主自然不會想到,來俊臣提前把這些財產拿走,避免它被沒收,目的卻是爲了讓小蠻乖乖屈服。
到時候小蠻成爲官奴,憑來俊臣的本事自然能替她改變身份。女人的嫁妝,自己擁有絕對的支配權,丈夫無權動用也無權過問,到時候把這十六家店鋪還給她作爲嫁妝,她就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如此雙管齊下,軟硬兼施,來俊臣就不信這小妮子會不乖乖屈服。
太平公主想了一想,不解來俊臣用意,便把此事拋在一邊,說道:“沒有‘過書’也無妨,反正本宮也不是想在你的‘過書’上動手腳,我想了解‘過書’的詳情,可以去洛陽府查備底。你記住了,不管別人問你什麼,你都一概回答不清楚,包括這十六家店鋪的來歷,懂了麼?”
小蠻點點頭,太平公主向上官婉兒微微一笑,親熱地道:“婉兒,我們走吧,還有些事,倒是需要你來幫忙的!”
上官婉兒的心正象被一條毒蛇在慢慢吞噬着:“爲什麼我想不到?爲什麼我想不到?”
上官婉兒欲哭無淚。
謝小蠻**地道:“公主慢走,小蠻不送!”
太平公主知道她現在心情不好,她若禮節依舊,鄭重其事地送自己出門,那才叫人奇怪。是以不以爲忤,一見上官婉兒站在那兒怔怔不動,還以爲她見小蠻發誓觸景傷情,便伸手一拉她手臂,一起向外走去。
上官婉兒走在門口,回頭瞧了小蠻一眼,只留下一聲深深的嘆息。
房門無聲無息地關上了,小蠻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書房的窗扉忽然“啪”地一聲打開,天愛奴頭戴錦繡渾脫帽,身穿翻領窄袖袍,腰束革帶,穿一件條紋小口褲,腳上一雙透空的軟錦鞋,彷彿一個極俊俏的胡兒少年,背倚窗框,雙腿一屈一懸,悠悠地蕩着,悠悠說道:“你好邪惡!”
謝小蠻彷彿早知她在外面,忽爾回眸,粲然一笑:“太老實的孩子,會討不到飯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