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一座軒亭,太平公主坐在一領笛竹涼蓆上,一肘支着几案,微微蹙着眉頭。
此處是公主府的後花園,太平的衣着比較隨意,一頭秀髮鬆鬆地挽着,只穿了一領雪紋羅裳,赤着雙足。
太平身下這領竹蓆其澤瑩潤如玉,乃是取自盛產名竹的蘄州,滑如鋪薤葉,冷似臥龍鱗,柔軟堅韌,光滑清涼,可以橫豎摺疊而不變形,這樣的一領竹蓆至少價值百金。
蘄州竹蓆剛剛製作完成的時候是青色的,隨着時間流轉和使用,漸漸變成茶色,然後顏色愈來愈深。太平身下的這領竹蓆已經呈棕紅色,可見其年頭之久遠,這樣一領竹蓆,市面上至少賣到五百金。
不過這領竹蓆乃是太平的嫁妝之一,宮廷御用之物,其價又遠非五百金可得了。
軒外水面上碧綠的荷葉大如玉盤,鋪得層層疊疊,荷花在葉隙間鑽出來,鮮豔欲滴。湖上有微風,輕輕掀動着荷葉,也拂動着太平公主嫋娜腰肢上的衣帶。
身在軒中,四周都有蝙蝠般延伸出去的很寬的滴水檐,不但可以避雨,而且可以遮陽,本來是極涼快的,不過此時正值晌午,依舊很是炎熱,所以在太平公主身周還放了幾盆冰塊,方纔涼意襲人。
外管事李譯跪坐在對面,向她稟報着什麼,內管事周敏在她身側坐着,時而會拿起一隻銀槌。在晶瑩剔透的冰塊上敲擊幾下,讓它裂開。使得涼意散發的更快。
太平面前的几案上擺着一甌葡萄酒,還有一盤雕成魚兒形狀的冰。太平聽着李譯敘說。有時會慵懶地拿起銀製的夾子,夾一枚冰魚兒投進琉璃杯,輕輕搖一搖,等那冰雪兒融化,酒杯中泛起一層淡淡的霧氣,便拿起酒杯呷一口酒。大概她已經喝了不少酒。白皙嬌嫩的臉頰上有一抹淡淡的嬌紅。
聽李譯說完,太平公主道:“嗯!迄今未止,咱們有多少人受了池魚之災?”
李譯在心裡迅速地估算了一下,欠身道:“七個人。不過官職都不算太高,官位最高的也只是一位郎中。”
太平公主點了點頭,道:“嗯,宰相們和武承嗣都擔心中立勢力投入對方陣營,所以他們都在竭力避免把不相干的人拉下水。也是本宮做事一向太小心了些,這些官員身份隱秘,他們雙方都不知道這是我的人,以致受了牽累。”
李譯小心地道:“是!那麼,要不要想辦法營救他們出來?”
太平公主輕輕嘆了口氣,道:“救?怎麼救?都是以貪墨、謀反罪名入獄的。阿母此刻火氣正旺。再說,本宮的勢力,現在還不能太早的暴露。”
李譯道:“可是……再這樣下去,只怕無端受牽連的人會越來越多,到時候……”
太平公主道:“嗯!再這麼鬥下去,國本都要動搖了。他們都不瞭解阿母的性格,阿母性情剛烈,寧爲玉碎不爲瓦全,只要你說這朝中全是奸佞。那麼她寧可把這朝堂打掃一空,拼着元氣大傷,也要重整旗鼓,想讓阿母覺得事態已不可控制,主動來平息事態,那是不可能的。”
周敏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口道:“公主,婢子以爲,如今雙方都有些騎虎難下,要想平息事態,只有公主出面斡旋才成了。”
太平公主微微側了身子,換了另一隻手支着桌面,這一動彈,柔滑薄露的春衫一滑,胸口便露出一抹白膩誘人的峰丘。不過,這軒中沒有別人,李譯是她當年陪嫁過來的一個太監,太平從未把他當成一個男人,絲毫不以爲意。
太平公主也不遮擋,只是對周敏格格笑道:“阿母一向反對我干政,本宮羽翼未成,此時不能出面。”
周敏道:“公主不能出面,那該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微微地眯了起來,悠然道:“武三思這回居然沉住了氣,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沒這個心計的,想來是他麾下五犬給他出的主意!現如今宰相們與武承嗣鬥得勢均力敵,只要有一方敗北,事態就能平息了。本宮只要想個辦法,讓武三思出手,大局可定!”
李譯皺眉道:“公主,武三思既然打定主意要坐山觀虎鬥,他肯出頭麼?”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本宮自有辦法!你且去安撫好咱們的人,叫他們放心,明日朝堂之上,便會風雲突變了!”
李譯頓首道:“喏!”
李譯起身退下,這時一個青衣丫環匆匆趕到涼軒,向太平公主道:“公主,有一位左羽林郎將名叫楊帆的,登門求見!”
“哦?”
太平公主雙眸一亮,坐直身子道:“快快有……,咳!帶他來見我!”
“是!”
青衣丫環退下,太平公主睨了周敏一眼,道:“去忙你的吧,不必侍候了。”
周敏應聲退下,太平公主正了正衣衫,端然坐定,宛如一朵素淨的白蓮花,冉冉於池中水上……楊帆跟着太平公主府的家人向後宅走去,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太平公主府,如果不是朝中的形勢漸漸失控,而他又別無人手可以求助,他還真不想來。
已經離開了前院,放眼所見,不再是華麗莊嚴的殿宇式建築,這裡樹木山石蔥蔚洇潤,亭臺樓閣掩映其間,偶露一角崢嶸軒峻,氣派果然不是一般人的府邸可以比擬的。
前邊一個衣帽周全的小廝引着楊帆,經過林中一座紅樓時,忽聽樓上傳來一陣歌樂聲。隨即又有幾聲女子的嘻笑,有些冶豔。又似嬌喘,隨即“啪”地一聲。一隻酒杯從樓中飛了下來,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楊帆身形一閃,揚首向樓上望去,只見一個只着褻衣,妙相畢現的妖嬈女子嘻笑着逃到樓頭,緊跟着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滿臉酒醉的酡紅。踉踉蹌蹌地衝過來把她拉了回去,楊帆一眼看去,還看見另有兩個身着春衫的美人兒追上了扶住了這個男人。
楊帆認出這人就是駙馬爺武攸暨,不禁吃了一驚。
龍生九子。各個不同,大唐的公主自然有妒性大的,卻也溫婉嬌柔的,因此駙馬命好不好,就看他尚的是哪位公主了。有些駙馬爺攤上個溫柔賢淑的公主,不但在家裡過得優遊自在,若想嚐鮮納妾也是可以的。有些公主妒性大,駙馬要偷食就得格外小心。
但是不管什麼樣的公主,公主就是公主,公主自有公主的尊嚴。大婦自有大婦的規矩,沒有哪個駙馬敢做得如此過份,在公主府裡這麼花天酒地,公開聚集一班侍妾飲宴尋歡,明目張膽地挑釁公主的權威。
可是現在……
“郎將,這邊請!”
前邊那小廝神態從容,非常平靜,看起來這種情景他早就司空見慣了。楊帆捺下心中的疑問,隨着那小廝離開了。輕輕的風把樓中的冶豔笑聲飄送到他的耳中,終至不復與聞。
再往後邊,樓閣更少,倒是山水景緻逾加繁茂。
唐時園林多取自然風光,不多做修飾,所以行在這林木之中,楊帆倒有一種走在山間小道上的感覺。
前邊又有青衣小婢侍候,那小廝止步,由那青衣俏婢引着繼續前行,不一會兒便來到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旁。
湖邊一座軒庭,大半凌駕於水上,四面軒窗洞開,青衣俏婢示意楊帆止步,自到軒前稟報:“公主,楊郎將到了!”
“請他進來!”
楊帆走進軒廳,看見李令月一身清涼的休閒裝束,又看看案上葡萄美酒,眉峰不禁微微聚了一下。
太平公主輕輕擺了擺手,摒退了俏婢,向楊帆嫣然頷首,道:“二郎請坐!”
軒廳中除了太平公主身前一張几案,就只有側首原來周敏坐過的地方放着一張几案,楊帆也不行禮,大步走過去,在几案後坐了,沉聲道:“公主好悠閒!”
太平公主淡笑道:“夏日炎炎,暑氣甚濃,本宮一個婦道人家,又無需操勞國事,不在這裡悠閒自在,避暑乘涼,還做什麼去呢?”
她一面說,一面拿過一隻琉璃杯子,斟滿一杯鮮紅如雪的葡萄酒,又夾了兩隻冰魚兒進去,輕輕推到案邊,白玉似的素手輕輕一讓,微笑道:“請酒!”
晶瑩剔透的冰魚兒在殷紅如雪的酒液中或沉或浮,再配上玉黃色的琉璃杯,當真是琉璃鍾,琥珀濃,小槽滴酒真珠紅。楊帆也不客氣,猿臂輕伸,端過酒杯,一仰脖子就把一杯酒盡數灌入口中,咕咚一聲吞了下去,然後把那還未及融化的兩枚冰魚兒嚼得咯嘣直響。
太平公主掩口失笑,道:“如此美酒,如此飲法,當真是牛嚼牡丹,大煞風景!二郎啊,這酒可不是這樣喝的,來,我教你!”
太平公主用很優雅的姿勢,輕輕伸出兩指拈住了琉璃杯,慢慢送到嘴邊,輕啓檀口,將鮮紅的酒液慢慢傾入紅脣,然後放下酒杯,微微張開嘴巴,讓楊帆看她的脣形和舌頭。
太平公主的舌頭像葉子一般從兩側向中間微微卷起,那鮮紅的酒液就在她的舌頭輕輕流動,太平公主怕那酒液溢出,待楊帆稍稍看清,便把舌頭一卷,抿起了嘴巴,讓那酒液一絲絲潤入喉嚨。
等這一口酒飲盡,太平公主才微笑道:“美酒入口,用舌頭攪動,緩緩嚥下,如此才能品味出它甘醇、芬芳的味道,使得齒頰留香。”
楊帆板着臉道:“公主殿下,末將今天來,可不是向你請教飲酒之法的。”
“哦!說得是呢!”
太平公主把臂肘往案上一支,托住下巴,袖口滑下,頓時露出雪膩一截嫩臂,腕上還一隻翠色慾流的玉鐲,與雪膚相映生輝。
太平公主託着下巴,慵懶地道:“你這大忙人,仕途上一帆風順,家中又有日進斗金的店鋪十數間,每日裡忙得很呢。那麼,你這個大忙人,今日百忙之中來見本宮,到底有什麼事呢?”
太平公主說着,還很俏皮、很天真地向他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