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沐笑起來,道:“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不肯答應這件事。呵呵,你果然是個能做大事的人,取捨立斷,好,很好!”
沈沐笑容一收,又道:“這第二件事,其實問題倒不大了。關鍵只在於,狄公反對發兵西域,奪回安西四鎮,而你對狄公甚爲敬重,或會贊同他的看法。不過,皇帝是想奪回安西的,你是朝廷中人,自然該遵從皇帝的意旨,這件事,想來不會令你太過爲難。”
楊帆明白了他的意思,問道:“你的意思是,擔心隴右局勢會向着不利於出兵的方向發展,又或者,集中到皇帝案前的那些情報會不利於出兵隴右,從而使皇帝改變主意。因此,要儘量的促成朝廷出兵隴右?”
沈沐欣然道:“跟聰明人說話果然輕鬆。”
楊帆直視着他,問道:“朝廷是否出兵隴右,與你們這些世家有很大的關係麼?你爲何如此熱衷此事?”
沈沐道:“當然有莫大的關係。你知道西域有多少從漢朝時候起就傳承下來的世家豪門?你知道他們同我中原世家有多少千絲萬縷的聯繫和利益關係?你知道西域商路掌握在異族人之手,那意味着會有多少財富的流失?”
楊帆有些不悅地道:“就爲了這,爲了你們這些世家的利益,就寧願發動一場戰爭?”
沈沐搖頭道:“你錯了!世家,說到底,不過是地方羣體的一個代表。這些利益,難道只是世家一家的利益?就算只是這世家,你可知道它經營着多少行當、開着多少店鋪,僱傭着多少夥計,給多少人提供着飯碗?
如果失去這些財源,就不需要幹這些賠本的買賣,於這些財大勢雄的世家而言,不過是少了一條財路,於多少百姓而言,卻是失去了活路?一個朝廷,不能爲它的百姓謀福祉,它爲何而存在?就爲了皇室一家一姓的榮華富貴麼?”
再往遠裡說,隴右、遼東,皆滋生野蠻之地,不把這種地方控制在朝廷手裡,早晚必是我中原心腹大患。李唐皇族雖是漢人,但是具有胡人血統,而凌煙閣二十四功臣,有三成是匈奴、鮮卑、突厥族裔。是故,隋文帝時,以華夏爲正統,四夷蠻狄爲從屬,而我朝卻大講華夷一體……”
說到這裡,沈沐忽然轉頭向外看去,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好象看到了很遠的地方,目光忽然深邃起來。楊帆隨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卻只看到層巒疊嶂的青山綠水,迤邐起伏,彷彿一副優美的山水畫。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我漢人海納百川,一視同仁,夷狄一旦強大,卻鮮有把我們視同兄弟的。你沒有經歷過,當然體會不到。我雖然也沒有,但是我身在傳承千年的世家裡,所以,我比許多人更清楚那許多已經被人遺忘或者忽略了的事情。”
沈沐收回目光,看向楊帆,神情莊重地道:“永興元年,胡狗鮮卑,大掠中原,劫財無數,擄掠漢女十萬,夕則姦淫,旦則烹食,千女投江,易水爲之斷流。羯狗之暴,以漢爲‘羊’,殺之爲糧。
永嘉四年,圍獵漢民,王公忠烈射死者十餘萬。不日,夷人匈奴,四面縱火,烤漢爲食,死者二十餘萬。太興元年,愍帝受辱,崩於匈奴。凡此種種,罄竹難書!今之胡夷,狼子野心,以擄掠屠戮爲樂,強搶漢地爲榮……”
沈沐頓了頓道:“你知道我剛纔說的是什麼嗎?”
楊帆搖了搖頭,沈沐道:“我方纔所誦的,是武悼天王所寫的《殺胡令》中的一段!”
《殺胡令》楊帆是聽說過的,聞言不禁動容道:“啊!原來這就是《殺胡令》”
沈沐道:“沒有人比我們這些世家更清楚那時候那些事了,當時,從北方遷入中原的胡人已達七百萬,當地的漢人卻只有五六百萬,胡人還在不斷增長,我漢人卻被不斷殺戮、驅使、奴役,越來越少。
武悼天王發佈《殺胡令》,號召行將被滅族的漢人羣起反抗,殺胡虜無數。雖然他最終戰敗而死,但他卻做成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在他的《殺胡令》號召下,飽受欺凌的北方漢人羣起響應,殺死了大量野蠻的異族人,如果當時不是他站出來,那麼等到這些胡人把北方的漢人殺光,子孫繁衍,繼續壯大,緊接着就會殺向江南。江南漢人當時不過三百餘萬,他們也會被殺光,漢人就亡族亡種了!
第二件事,雖然武悼天王死了,但是他的壯舉,讓那些殘忍的胡人看清了,原來漢人並不是任人欺辱的綿羊,他們雖然最終打敗了冉閔,心裡卻終於有了敬畏之心,他們封冉閔爲武悼天王以安撫漢人,從此再不敢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欺凌屠殺漢人。
他們甚至不敢再讓漢人當兵,不敢讓漢人摸到武器,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夷狄胡蠻各個小國互相殘殺,而只務農耕的漢人卻得到了休養生息,繁衍壯大。等到連續不斷的戰爭讓胡人大量戰死,不得不再度徵召漢兵時,漢人的力量已經不可忽視了。
這時候,他們爲了拉攏漢人,甚至不得不把公主下嫁漢人豪門,而漢人也正是籍此,一步步掌握權力,繼續壯大,直到楊堅滅胡,建立大隋。”
沈沐說到這裡,冷笑一聲道:“說來可笑,時至今日,一些自以爲是、誇誇其談、數典忘祖的腐儒蠢物,卻在那裡痛罵冉閔是屠夫!好了傷疤忘了痛,如果不是武悼天王,他的祖宗早就被人奴役至死了,哪裡還有他的存在!”
沈沐說到這裡,對楊帆感慨地道:“那時情景當真可怕呀,世家高門都逃到江南,惶惶不可終日。中原王朝變幻,世家高門從來不怕,皇帝可以張王李趙,天下依舊漢人江山,可是當胡人入主中原的時候,那真有亡族滅種的可能。
我從不諱言我的根本目的是爲了家族的延續和傳承,但是要達到這一目的,就必須保持我漢人族羣的強盛興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即便我的本來目的不是爲了匡扶天下,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如今我中原國力強盛,不趁此時控制西域,鞏固西北邊防,壓制胡虜的壯大,難道要等來日我中原勢弱,又或生了內亂,讓胡虜趁虛而入麼?二郎,你我大好男兒,何不趁此機會,爲我中原收復西域出一把力,既可報效國家,兼濟萬民,又可功成名就!”
楊帆微微垂着眼睛,許久許久,雙眸才慢慢揚起,迎上了沈沐的眼神。
“沈兄,你說服我了!”
楊帆一手舉杯,一手託底,鄭重地向沈沐一敬,沉聲道:“就讓你我趁此機緣,幹出一番大大的事業來吧!”
沈沐大喜,同樣鄭重舉杯。
“當!”
兩隻銀盃一碰,杯中酒,盪漾如血!
朵朵帶着孩子和七七姑娘住在第二輛車上。七七姑娘雖是高門世家的千金小姐,卻沒有一點架子。幾天下來,她就和性情直爽活潑的朵朵打成了一片。自然,小柒也成了七七姑娘的最愛。
換尿布、餵羊奶,這些有趣的事情她總是搶着幹,一開始她還笨手笨腳的需要朵朵教她,現在她似乎比朵朵還要熟練。因爲有個小柒寶貝,再加上楊帆與沈沐坐臥行走幾不相離,她也不便過來,這幾天倒是很少再糾纏沈沐,讓沈沐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下了山坡,前面就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了,這兒沒有什麼路標,不是熟悉這兒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什麼地方。沈沐是有熟諳這條道路的嚮導帶路的,所以楊帆就輕鬆了許多,他連路都懶得問,只知道過了潼關之後又往西走了大概半個月了。
這段路走下來,他發現沈沐身邊不止那十幾名侍衛,似乎暗中還有人在前後替沈沐探察路徑,暗中保護。楊帆不是世家高門子弟,只以爲世家高門子弟就是這般排場,不禁暗暗爲之咋舌。
他卻不知,世家高門子弟終究不是手握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又或者執掌一府一道的封疆大吏,哪可能出個門都有這般威勢,實是因爲沈沐非同一般世家子弟,作爲“繼嗣堂”的隱宗宗主,沈沐一身牽涉衆多、干係重大,誰敢讓他輕易涉險。
車子下了山坡,進入一片河灘丘陵地帶,這裡的河灘和丘陵低也不低、高也不高,起伏的坡度非常平緩,所以看起來還是平坦寬闊的多,尤其是望向遠處時,根本感覺不到那起伏,就彷彿就裡是一馬平川的平地。
大約兩裡地外,隱約可見是一片樹林,此時“嗚!”地一聲短促的號角聲,從那林中傳了出來。楊帆和沈沐正在車中下棋,棋盤和棋子都是磁石做的,正適合在車中使用,即便有些顛覆也不必擔心。
倏然聽到號角聲,正拈起一枚白子準備擱到棋盤上的沈沐陡然揚起頭,警覺地向窗外看去。
楊帆這一路下來,已經不只一次聽到號角聲了,每次都只有一聲,每次傳來號角聲時,都是前方有山嶺、樹林、橋樑、峽谷等容易隱藏埋伏的地方。但是他以前聽到的號角聲都是悠長的一聲,從來沒有這般短促過。
所以,一看到沈沐的神色,楊帆馬上意識到,有事發生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