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父好似並不意外,神情自若,雙手自然下垂,站的不丁不八。
老薑讓馬三去內堂稟告,自己陪着龐父站在門外,表示尊重。
原本聽到鐵砂掌三個字的武林人士還不以爲意,這下子老薑的表現讓他們另眼相看了。老薑是什麼人?
那是個殺星,劊子手!
大清尚未覆滅之時,老薑是京城裡爲數不多的四個劊子手中的一個,一把寶刀從未磨過,砍的頭多了,見的血多了,自然刀口泛卷,刀把暗黑。
可一雙拿刀的手卻更加穩了。
那一年皇朝不再,劊子手沒了吃飯的傢伙,老薑跟了宮寶森,做了個老僕,重新將刀打了一遍,磨了一遍,大刀變作了短刀,用麻布包着,鹿皮作刀鞘,從不離手。
老薑出手不多,但拔了刀的都見了血。
輕微的腳步聲從院裡傳來,越近聲越大,龐觀儘管年幼,一雙耳朵卻是極靈,聽出來的怕是有五個人。
可等到院門口出來人,龐觀一數,卻是八個!
頭前三位行走無聲,氣息若有若無,可見功夫之深。
走在最前頭的是個黑大褂的長臉中年人,帶着舊時的瓜皮帽,穿着老北京布鞋,雙眼深邃,一見到站在門外的龐有德,眼皮一擡,喜形於色。
“龐先生來了,來的真準時啊”宮寶森說話並不像通常練武之人那樣的中氣十足,反倒像是書生,‘醇厚’兩個字正是相得益彰。
“宮先生請柬上寫的是邀請龐家,時間是今日,開堂在上午。我龐家就兩口人,沒有面子上的拖累,來的自然早”龐父應對道。
“啊哈哈哈哈,龐先生真是讓人羨慕啊”宮寶森左手邊的國字臉漢子突然出聲說道。
這人乍一看去就覺得極爲講究,暗紅的錦緞大褂,上秀荷花,針腳工整,頭髮修剪的精緻,面白無鬚,看得出是找了老師傅修了面,頭前的三人中,他最是顯得氣場強大,猶如一位富家翁。
“丁先生,一別經年,今日再次相見,精神風貌,絲毫不差啊”龐父很明顯認識這位丁先生,並且還有些交情。
龐父再轉頭看向宮寶森右手邊的人,相比宮寶森與丁連山,這位顯得就很陰冷了,他身軀消瘦,年紀很大,花白的牛尾巴垂在腦後,臉上的皺皮層層疊疊,臉色白的異常。
“想不到就連尹總管今天也來了”龐父道,相比前兩位,龐父對這位的態度就冷淡的多了。
“宮猴子今日添女,再加上有徒入門,我這個老不死的作爲長輩,當然要來,只是……呵!沒想到還能見到昔日的對頭”尹福一副陰陽怪氣的語氣,搭配他似笑非笑,陰冷的氣質,讓得在場的衆人覺得有些涼颼颼。
“道不同不相爲謀,老了,就該找個旮瘩隱姓埋名,還出來露臉,怕是少不得有人惦記”龐父依舊面無表情,只是說出的話威脅意味很重。
今日是宮寶森添女收徒的大日子,作爲東道主,當然要出來緩和:“尹師,龐先生,近來京城颳大風,天氣常變,我們還是堂裡說話吧”。
龐父不置可否,順着宮寶森‘請’的手勢,跟着走進,與丁連山點頭,卻是無視了尹福。
龐觀跟在龐父身邊,清晰的見到尹福一雙老眼狹長,隱含殺意。
雖然是這個世界,但尹福這個人龐觀還是知道的,聽到父親稱呼對方爲總管,龐觀就確定了這是個什麼人。
可是父親居然與尹福不和,一見面就冷嘲熱諷,殺意含心,加上他們兩人的對話,龐觀有了個大膽猜測:難不成父親還曾參與過當年的那場運動?
這要是真的,搞不好父親或許還認識那個被人砍了頭的刀道上的宗師,兩人都是打鐵的,肯定惺惺相惜。
武林中人慶生、慶喜自是與普通人不同,女兒週歲,也不興抓鬮,也不是一上來就吃飯。反倒是在大堂分座次坐下,上了香茶。
正中首座自然是宮寶森,旁邊左右手是丁連山與尹福。
下方左邊第一位是個儒雅的中年人,黑鬚黃臉,看上去和和氣氣。龐觀不認識,但知道他能坐在左手第一位,應當也是一位人物。
最令龐觀詫異的是,右手第一位竟然給了龐父,這是宮寶森安排的,第二位是個矮矮的老人,看起來弱不禁風,靜靜的坐在那裡,目不斜視,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也沒見有人與他說話。
這是個孤僻的老頭兒,龐觀如是想到。
一邊喝茶一邊交談,也不見說什麼慶祝的話,反而是在談論一些武林中的事,說些出色的後輩的事情。
龐觀聽的倒也有趣,尤其是還聽到了前世一些大名鼎鼎的人物的名字。
整個大堂的人不少於三十,大家都在喝茶聊天,唯獨有三人特立獨行,不發一言,一是龐父,他僅僅只是來應邀的,不想參與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打打殺殺的事情見多了,也做多了,現在找個小鎮,打鐵度日,挺好。
第二個就是尹福,他輩分高,地位高,字號老,再加上其特殊的身份,一般人不敢與他交談,依舊是大清官員那副端茶杯的姿態,左手託着茶托,右手拿着茶蓋子,翹着小指頭,用茶蓋拂着茶水,不時小酌一口,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最後一位就是坐在龐父身邊的矮老頭,這人奇怪的很,連茶都不喝,就這麼幹坐着,彷彿與世隔絕。
“父親,咱旁邊這位是誰啊?氣場非同一般啊”龐觀小聲問道。
“是個狠人”龐父如是說道。
龐觀一聽,便知道龐父是不想說的,更何況對方還坐在身邊,以對方耳力,別說是一椅之隔,就是一牆相隔,也是少不得流出隻言片語的。
“敢問坐在右邊第一位的是哪門哪派的高手啊?”
突然有人站起,攤手對着龐父說道。
龐觀眼皮一擡,站在龐父身後,靜默不語。
“算不上高手,也沒有門派,就學了些家裡的莊稼把式”龐父並未起身,隨意的答道。
兩人這一對話,現場的交談都停了下來,大家心裡都明鏡似的,這情況?有人要生事啊!
那人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坐在左手第五位,眼神囧囧有神,太陽穴鼓起,雙手雙掌比一般人顯得要大。
“既然沒有門派,那也就是說不算我們武林中人,卻能坐在右手第一位,想必是宮家的親戚吧”那人說道。
這話說的就算是特意挖苦了,在場的哪個不是武林中人,宮家親戚都在後堂,這裡一個沒有,但他故意這樣說,便是針對了,又或者是不服龐父坐在第一位?
“說的對!老祖宗說得好,尊卑有序,場次分明,既然不是武林人,就不要佔着位子了,咱家以前最討厭的就是尸位素餐的人,現在呢!尤其見不得站着茅坑不拉屎的”尹福突然出聲,話頭直接就指向龐父。
龐觀看的分明,這兩人好像是故意出來挑事,要落父親的面子。
龐父卻是臉色毫無變化,好像是有所準備。
“尹總管說的也對,我既然不是武林人,自然坐不得右手首位,但我是宮先生紅紙黑字邀請來的,過門是客,還請宮先生在門口給我安排一個椅子”龐父站起身來,並不與尹福爭辯。
可要是在門口坐着,那就是最後一位了,龐觀雖然沒見過父親與人交手,但感覺上來看,這裡這麼多人,父親至少也是排在前三的,不然宮寶森不會特意將他安排在右手首座。
現在要是坐在門口,不是相當於承認自己手裡沒活兒,憑自貶低嗎?
龐父總是對他說,氣可以不爭,事可以不做。面子自然也懶得爭。
龐觀倒是無所謂,他也不是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也從來不想爭什麼名頭。
宮寶森連忙站起來,伸手下壓,示意龐父等一等,稍安勿躁。
“各位,這位龐先生……”
宮寶森剛要爲龐父說話,就被龐父輕微的搖頭制止了。
宮寶森複雜的看了龐父一眼,嘆了一口氣,這才重新向衆人拱手:“在座的各位先生,是我宮寶森考慮不周了,大家都是武林中人,能來的都是面子上的人,俗話說得好,不蒸饅頭爭口氣,剛剛這位洪先生說的不錯,龐先生也願意退位,大家就坐下繼續喝茶吧,等會兒香堂開好,還請諸位移步,爲我首次收徒做個見證啊,謝謝各位了”。
尹福聽到龐父居然自願退位,也是稍顯驚訝,沒想到對方這麼能忍,不愧是當年能在幕後攪風攪雨還能全身而退的人。
這種事不能做的過火,到底是宮家的喜事,再逼下去就是不給宮家面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場的見事情沒有爆發,也就假裝什麼都沒看見,繼續該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只是看向龐父的眼神有些鄙夷,連面子都不爭的人,算什麼學武之人!
“等等!”
就在龐父要坐到最後面門口時,一道並不洪亮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大堂,衆人爲之一靜。
大家看到說話的人是他,頓時都不敢出聲,只看他有什麼想法?
龐觀尋聲而看,原來出聲的正是那個小老頭!
“李前輩,不知您有何事?”宮寶森拱手說道。
龐父卻是不聞不問,依舊向門口的椅子走去,龐觀跟在他身旁。
“我叫你等一等!”李老頭再次出聲。
“爲什麼?”龐父僅僅只是回頭的答道。
“你就沒有一點武人的氣節?”李老頭道。
“呵呵,李先生,我還算是武人嗎?”龐父苦笑道,這種笑隱含的心酸最多。
“哼,既然習了武,便一生都是武人,你拿什麼辯解?”李老頭似乎有些生氣。
“武,簡單的很,強的站着,弱的躺下,這裡排座次按的是門派嗎?要這麼說,除了左手第一位的陳先生,其他人自認爲和屁股下面的椅子匹配嗎?我看宮先生是按照實力安排的吧。”
“龐先生,你能坐右手首位,靠的是實力,有實力,就該坐!慫個什麼卵蛋?平白丟了自己的氣節。”
李老爺子一通話說的衆人不敢還嘴,原本那位針對龐父的洪先生準備出聲,卻被尹福暗中攔下了。這老頭的性格作風誰不知道?
剛烈直接至極,和他針鋒相對,那是必須要動手的,而迄今爲止,這老頭一旦動手,用的都是殺招,從沒聽過他和誰點到爲止的。
“李老先生,拳過三手,便知本事,我前半生過的手還少嗎?本事該見的都見了,裡子做的不少,不需要靠面子活着了”龐父道。
“好,你我各執己見,說不到一塊兒去,我不勉強,只是我不論去哪裡,都是坐首位,今天卻因爲你坐了次席,龐先生,我想看看你能坐在我上頭的本事”李老頭睜開雙眼,竟然直接邀戰了!
他一生從沒服過誰,但在武林裡的地位擺在那裡,宮寶森將龐有德的位子擺在他的前面,豈不是說,在宮寶森眼裡,這個龐有德比他還厲害?
呵,他是誰啊!比他厲害,那豈不是能與那個虎頭相當?他不信!
龐父這下徹底轉身了,仔細的看着對面的老頭,鄭重的說道:“你要和我搭手?”
李老頭卻是搖頭:“不是搭手,而是過手!”
聽到這話,現場一片驚呼,這老頭竟然升起了戰意!直接挑戰,能讓李老頭直接挑戰,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到底有什麼本事?
很多人只聽說過李老頭的事蹟,卻從沒見過他出手,今天這是要大開眼界,一飽眼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