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翌心裡咯噔一聲,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他肋下一鬆,丟掉野豬,提起哨棒往村中奔去。
腳下的蜿蜒通幽到林中的黃土小徑被馬蹄踐踏的體無完膚,嬴翌深一腳淺一腳,心中愈發沉重。
林間小道不過半,嬴翌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他面色大變,狂奔疾呼:“張大哥!王老爺子!張大哥!”
“張...”
當嬴翌衝出樹林來到村口,他猛的一個駐足,張大了嘴巴,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村邊的大樹下豎起幾根木樁子,木樁上釘着十幾具血淋淋的屍體。暗紅的血液的流了一地,已經幾乎乾涸。一雙雙死灰死灰的眼睛看着嬴翌,扭曲的面孔上,還殘留着一絲絲怨恨和恐懼。
“張大哥!”
嬴翌大吼一聲撲到近前,手中的哨棒噹啷掉在地上,他緩緩的伸出手,把一個身子乾瘦的漢子從木樁上解下來,緩緩矇住他的面孔,按下了他的眼皮。
但這雙死灰的眼睛,怎麼也不肯閉上。嬴翌失神,看到張大哥的手指着村裡,不禁喃喃道:“我知道張大哥死不瞑目,是了,嫂子,小丫!”
他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衝進村子,本該祥和安寧的村子裡,橫七豎八的全是老人的屍體。白髮蒼蒼的頭顱,乾涸的軀體,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嫂子!小丫!”
嬴翌瘋了一樣的撞進一間小院,一個小小的身子,赤果果的,被釘在門板上。
“小丫!”
嬴翌一下子撲過去,撲通一聲跪在門板前。
“小丫...”
嬴翌渾身顫抖起來,面色變得鐵青鐵青!
這個小小的身子,身上淤青遍佈,下身血淋淋的。胸口被破開一個大洞,那本是枯黃但可愛無比的面孔,都被血污掩蓋。那雙永遠快樂的眼睛大大的睜着,殘留的扭曲和懼怕還依稀可見。
“畜牲!畜牲啊!”
嬴翌嚎啕大哭。
他嚎哭着,撕下自己的麻布衣服,小心翼翼的把這個小身子包裹起來,把她摟在懷裡:“小丫...小丫...叔回來了,叔回來晚了。叔對不起你呀!”
一個昂藏大漢,哭的淚涕長流,誰能夠體會到嬴翌現在的心情?!
憎恨!無比的憎恨!
憎恨自己爲什麼要進山!憎恨這世間怎會有如此喪盡天良的事!
豬狗不如,天打雷劈!
“報仇!”
嬴翌忽然擡起頭來,大叫一聲:“我一定要報仇,不殺惡賊,誓不爲人!”
忽然,嬴翌聽到凌亂單薄的腳步聲,他猛地轉過身來:“賊子!”
他好像一個點燃的炸藥包,一下子從院子裡跳出去,就看到一個血糊林拉的人踉踉蹌蹌正跑到院前。
“嬴哥兒!是你嗎,嬴哥兒!”
那人一下子癱軟在地,哀嚎連連:“嬴哥兒,你去哪兒了,怎麼現在纔回來呀!你去哪兒了!鄉親們死得好慘啊!”
嬴翌繃緊的身子一下子軟綿綿的,與這人抱在一起哀嚎痛哭。
哭罷,嬴翌扶起血人,聲音低沉到了極點。
“是誰?”
孫秀才抽泣道:“是流賊!流賊!”
“流賊?”
嬴翌咬牙切齒:“是哪裡來的流賊?”
“是一隻虎!”
孫秀才又嚎哭起來:“天殺的賊子,不是人啊,我的妻兒啊!”
“別哭了!”
嬴翌雙目通紅,怒喝道:“一隻虎是誰?快告訴我!”
孫秀才咽泣着斷斷續續的,好一會才讓嬴翌知道所謂的一隻虎是哪裡來的畜牲。
原來所謂的一隻虎,就是闖賊李自成的侄子李過。
李自成肆虐已久,一隻虎作爲李自成的侄子,在流賊當中頗有名氣,因此廣爲人知。孫秀才雖然只是一個破落的秀才,但也是讀書人,偶爾也去附近的縣城與同窗交流信息。因此知道一隻虎這個人。
今天晌午,一隻虎帶着百十人的馬隊闖入村中,見人就殺,孫秀才在混亂之中暈了過去,僥倖撿了一條性命。等他醒來,一隻虎還未離去,孫秀才心中恐懼,不敢動彈,卻聽到了流賊的交談。
才知道,原來闖入村中的,就是一隻虎。
“這畜牲好像是奉闖賊的命令去聯絡什麼人,經過附近發現了小王莊...可憐我鄉親父老,妻兒兄弟,不是被殺了性命,就是擄走了哇!”
聽完孫秀才的哭訴,嬴翌激憤的心已經逐漸鎮定下來。
他忙道:“也就是說,一隻虎這個畜牲還擄走了不少鄉親?!”
“嗯。”
孫秀才連忙點頭:“他們只殺抵抗的和老弱,擄走婦女和青壯...嗚嗚...我的鄉親啊!”
嬴翌心中一沉,又略微生起一些希望。
他並沒有發現張家嫂子的蹤影,一定是被一隻虎這畜生擄走了。嬴翌可以想象,被流賊擄走的下場。不是從賊,就是...
“我會把他們救出來的!”
嬴翌緊緊的攥着拳頭:“既然知道是李過這畜牲,那就不急。孫秀才,你我先爲鄉親們收殮屍體,入土爲安。”
如果是不知名的流賊,嬴翌哪怕把着先不收殮屍體,也要立刻去追,就怕逃的沒有蹤影再也找不到。但既然有名頭,嘿,隨時都可以找上門,不怕他跑掉。
孫秀才惶然的點頭。他早就沒了主意,嬴翌說什麼就是什麼,
村中的財物糧食被流賊搜刮一空,嬴翌把那頭丟棄的野豬撿回來,兩人胡亂吃了點,然後把鄉親們的屍體都收殮起來,在村口挖了個大坑,草草掩埋。
只有張大哥和小丫,被嬴翌單獨入土。
夜色之中,樹林邊一堆篝火畔,嬴翌和孫秀才圍着篝火取暖。
嬴翌體魄強壯,倒不怕夜間的寒冷。但孫秀才一個弱書生,這會兒冷的瑟瑟發抖。
嬴翌掏了掏火堆,把火挑大,沉聲道:“孫秀才,你日後打算怎麼辦?”
孫秀才一愣,憔悴的臉上露出一抹疑色:“嬴哥兒難道不爲小丫報仇嗎?!”
嬴翌咧了咧嘴:“不殺一隻虎,我誓不爲人。”
“那好。”孫秀才咬牙切齒道:“我娘子,我小兒皆死。如今孑然一身,難道嬴哥兒以爲,我孫秀才還會怕嗎?”
嬴翌微微搖了搖頭:“你一個弱質秀才,怎麼去報仇?仇自有我來報。”
“不可。”孫秀才激動道:“我怕死,連我妻兒死在我面前我都無能爲力。嬴哥兒,我愧呀!我也要報仇!”
嬴翌怔了怔,他可以體會到孫秀才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