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獸神

南疆,十萬大山,鎮魔古洞。

一個周身裹着華麗絲綢的少年凝視着洞口的女子石像,臉上指尖流着絲絲鮮血,內心已不知是喜,還是悲了。少年的身後,饕餮惡獸溫順地低着腦袋,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這個少年自然是造成中土浩劫的獸神了。

時間如汩汩流水,細細地,慢慢地流過去,再也無法挽回。已經過去三個時辰了,太陽已從日中到了日落,獸神還是這麼站着,這麼看着。

誰也不知道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黑暗中,不知是誰低低地嘆了一聲,然後,獸神默然轉身,身形沒入了古洞的深處!

……

天剛黎明,薄霧凝而不散,密林之中一派寂寥之聲。

鬼厲和陸雪琪二人在十萬大山之中穿行着,尋找着傳聞中的鎮魔古洞。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就在那日黑袍人離去,兩人便在茫茫深山中尋到了一些避過獸神殺戮的蠻夷之民,從他們口中得知獸神藏身於十萬大山深處的鎮魔古洞。

然而鎮魔古洞畢竟只是南疆蠻族流傳下來的傳說,究竟存不存在還是另一碼事情,反正到現在爲止,鬼厲和陸雪琪二人卻是不曾找到。

哧!破空聲忽又想起!

陸雪琪手起劍落,一條毒蛇從頭到尾被破開兩半。

鬼厲也沒有望,只是默默地走着。

這三日來,這種情況已是見得多了,便也就見怪不怪了。

陸雪琪也沒有再去看毒蛇,繼續向着森林深處走着。

這三日來,兩人雖然走在一起,吃在一起,卻很少說話,保持着一定的距離。

……

一片詭異的森林攔住了正道四位弟子的去路,

曾書書迎風而立,目光遠眺,但見森林無邊無垠,其上黑氣騰騰,烏雲繚繞,隨風一吹,左右飄擺,透着無盡的詭異。

李洵道:“這是黑森林。”

法相奇道:“黑森林?”

李洵道:“此森林終年毒氣毒瘴密佈,黑霧籠罩,故而住在森林邊緣的一些土著都稱呼其爲黑森林。”

林驚羽眉頭大皺。

李洵繼續道:“南疆夷民世代相傳,黑森林的盡頭,十萬大山的深處,便是封印獸神的所在地,鎮魔古洞。”

林驚羽沒有說話,上前邁出一步,看了看黑森林,猛然吹了一聲口哨,青火從高天俯衝而下,載着他急速向着黑森林中衝去,眨眼間不見蹤跡。

曾書書苦笑一聲,軒轅仙劍瑞氣騰騰,亦電掣而入。

法相道:“李師兄,小僧也先走一步了。”

說罷,腳下金光大盛,載着他也沒入了漆暗幽深的黑森林中去了。

李洵面色微微變了變,祭出九陽尺也衝進去了。

……

鎮魔古洞的深處。

無邊的黑暗之中,有一道細微的火光亮起,彷彿永遠也不會熄滅。

那是一個樣式古樸的火盆,三腳支架,鏽跡斑斑,也不知擱置了多少的歲月,歷經了多少風塵,只是火盆之上燃燒着的火焰卻是依然鮮豔明亮,始終不曾改變。

火焰跳躍着,明亮的光芒照亮了四周!

藉着火光,可以看見獸神身在火盆之後,落寞地坐着,背依靠着身後的石壁,臉色蒼白至極,顯得很無力。

惡獸饕餮在他的身旁,精氣並不是很旺盛,一對恍如銅鈴的眼睛怒睜,忠實地守護着自己的主人。

獸神雙眸呆呆地凝視着那團跳躍的火焰,思緒慢慢飄遠了。

那是久遠、久遠的一段記憶!

但是這段記憶便彷彿利刃尖刀狠狠劃過一般,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頭,生疼生疼,卻又無法磨滅,不曾磨滅,他自己更不想磨滅。

數月之前,他曾在玲瓏的石像面下立下重誓,欲以天下蒼生爲玲瓏陪葬。然而,畢竟是敗了,敗給了一個年輕人。

那一刀的驚心動魄,常人根本無法想象。

那一刀的神韻道意,常人根本無法體會。

那一刀徹徹底底令他的靈魂感受到了戰慄……

他本以爲必定會死在那一刀之下,但是最後的關頭……

那個青年的目光彷彿看穿了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喟然長嘆:“你我竟是同一種人!”然後長刀揮下,只是打傷了他,卻沒有滅殺他。

然後,他便逃走了。

逃到了十萬大山深處,逃回了這個古洞。

此時此刻,他已不想再去讓天下人爲玲瓏送葬了!因爲他忽然發現玲瓏一直在自己的身邊,一直無聲地陪伴着自己。

他的身軀便是玲瓏用自己的骸骨血肉搭建的,她的軀幹屹立在古洞之外,默默地凝視着自己,像是母親凝視自己的孩子,亦像是女子脈脈守望自己的情郎……

他不想知道玲瓏爲何將他創造出來,但是他卻永遠記住自己的生命是她給的。自己的所有一切都是她的,她要自己生便生,要自己死便死,一切只需要她一句話,甚至一個字。

然而,她卻自始至終沒有說這一句話。

當他第一次有了神智,第一次睜開眼睛,便看到了她!她是他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第一個生物。他的眼裡、心裡都被她的身影佈滿了。他能感受到自她身上傳來的溫暖,他希望永永遠遠和她在一起。

他只想要永永遠遠和她在一起。

他對她表白了,可是她卻一笑置之。

後來,他殺人了!第一次殺人是什麼感覺,他不記得了,但是始終記得玲瓏用巫法打在他身上,卻始終無法殺死自己的絕望眼神!

那絕望眼神,死灰般的臉色,他現在依然不能忘懷!

有誰能知道,當時他的心比誰都要痛?

玲瓏的巫法打來,他自始至終都不曾動作,只要玲瓏出氣便好,然而換來的卻是玲瓏無邊的絕望和絕望之中生出無邊恨意!

玲瓏真的很恨他,就像她恨她自己一般。

一次次面對着一次比一次恨意濃烈的眼神,他已快要瘋了,他再也不敢看玲瓏的眼神,他在害怕!他不是害怕玲瓏會把自己怎麼樣,而是害怕玲瓏會因爲那無邊的恨意而瘋掉。所以他走了,逃走了,讓玲瓏看不見他!

他逃到了鎮魔古洞,當然那時還不叫這個名字。

鎮魔古洞周圍,受他的妖力影響,無數魚蝦走獸飛禽都異變了,變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當然,這些他並不知道。他在洞中休養了一段時日,實在感到太寂寞了,他還是想回去,陪在玲瓏身邊。他想,過了這麼一大段時間,玲瓏應該不會那麼生氣了吧。

於是,他回去了!

可是,迎接他卻是名字叫做“八兇玄火”的法陣。

那一次,他真的感到了源自靈魂的顫慄,八荒火龍的出現曾一度令他感到了絕望,以爲再也見不到玲瓏了。

於是,他瘋狂地逃,拼命地逃!

可是等他逃回山洞,養好了傷,他便又後悔了!他覺得自己實在應該死在那八兇玄火陣之下,死在玲瓏的手中,那樣她便好受了。但是他又不甘心,因爲他始終不明白玲瓏爲什麼那般恨他,不惜一切要置他於死地。

他再一次要回去。

可是不等他回去,玲瓏便已帶着七位勇士來了。

在熊熊火焰中,他沒有再逃避,任由火焰舔舐他的軀體,在火焰中瘋狂地問玲瓏,這一切究竟是爲什麼?

他只想和她在一起,難道竟是這般困難麼?

如果她真的想他死,只需要說一句話!

在那無窮無盡的火焰中,她淒涼地笑了……笑着對他說“對不起”……

當時他怎麼會明白人類情感的複雜!

他不知道他每一次表白都是對玲瓏心靈的一次考驗,玲瓏不敢接受這段孽緣,所以她不敢說出“你去死”這句話,因爲她一旦說出,他便會真的死去,便也表示她已然接受了這段孽緣;可是等到最終將生死看破的時候,接受了這段孽緣的時候,“你去死”這三個字又怎能說出口……

何況,他是不死的存在,而她終究會走到生命的盡頭……

她一旦走了,他又該怎麼辦?

所以,就一起毀滅吧……

毀滅的盡頭,所有情感債務終究只能化爲世上最無力的三個字“對不起”……

毀滅的盡頭,她忽然問他有什麼願望。

他能有什麼願望?他最大的願望,唯一的願望不就是希望和她永遠在一起嗎!

他沒有許願,他卻問了,問爲什麼兩人不能在一起。

她低下了頭,悽然地告訴他,因爲他不是人,甚至連生靈都不是,所以註定不能在一起!

他恍惚明白,感覺到了莫大的悲慟,瘋狂地嘶吼:那你,便讓我做人吧!

她忽然怔住了,回神之後便開始唸誦古老的巫咒,素手拿起了鋒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下自己的血肉,然後取出骨頭……

用自己的骨頭爲他鑄成了人的骨架……

他當時嚇傻了,說不出話來……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巫咒已經唸誦完了,骨架已經鑄好,玲瓏卻已經倒下了……

血與火之中,他抱住了她!

……

“玲瓏,我就要來陪你了。”凝視着眼前的火盆,獸神輕聲呢喃着,眼角的淚水悄然滑落。此刻的他就像一個孩子!他豈非本就是一個孩子,一個誤入歧途的孩子,一個用情極深的孩子!

……

南疆十萬大山,鎮魔古洞口。

黑木帶着惡龍再一次出現在這裡,凝視着洞口,默然無語。

忽然一陣風吹了起來,帶起沙塵滾滾起落,陰風呼號之中,白色的霧氣升騰而起,逐漸凝聚成一個兇靈,黑虎。

他冷冷地道:“你還有臉回來?”

黑木看着他,道:“我錯了。”

黑虎臉上冷意不減,嗤笑一聲。

黑木繼續道:“娘娘當年封印獸神,是做錯了;我們追隨娘娘,要求那長生之術,所以造出了這等怪物出來,也是錯了;我以爲獸神罪不當此,卻不料他竟遷怒天下蒼生,以至於出了這曠世浩劫,我也錯了!”

他每說一分,便痛苦一分,最後竟是痛苦地彎下腰來。

黑虎一窒,嘴角的冷笑消失不見,怔怔地看着黑木。

黑木慘然而笑,仰天瘋狂地大喊:“錯!錯!錯!原來我們都錯了啊……”

黑虎怔怔然,再也說不出話來。

錯?究竟錯在哪裡?

誰都沒有錯,可是最終造成的結局卻是誰都錯了!

……

低沉的嘆息自黑暗中傳出來。

“你來了。”淡淡的聲音自火光出傳了過來。

獸神擡眼看着默然立在不遠處的黑衣人,黑木。

黑木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望着獸神。他知道眼前這個人物即便身受重傷也可以輕易將自己灰飛煙滅!但他卻從來不曾害怕過,因爲死亡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平常了。

獸神看着黑木,嘿然笑道:“你是在怪我遷怒了天下蒼生,是吧?”

黑木依然沒有說話。

獸神忽然道:“外面的人是你引來的吧。”

黑木終於開口了,道:“不錯,你已經該死了。”

獸神竟沒有生氣,低聲嘆道:“不錯,我確實該死了。”

黑木神色突然一變,皺眉道:“你說什麼?”

獸神輕輕地笑道:“我說我確實該死了,難道你不這麼認爲麼?”

黑木死死地盯着他,半晌無言。他現在也無法揣度這個妖物的想法。

獸神也不再作聲,緩緩閉上了眼睛,彷彿在享受死亡之前寧靜。

……

古洞外面,陸雪琪悄然而來,默默地佇立在玲瓏石像之前,深深地凝望着,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鬼厲就站在她身邊,也在望着這個石像。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雪琪忽而輕輕嘆了一口氣,轉過了身子,向着前方走去。

鬼厲也默然轉身,慢慢地跟上。

玲瓏的石像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歲月的風雨,從上到下到處可以看見侵蝕的痕跡,但是她的神情卻栩栩如生,面容上帶着微微的哀愁,殘留着一分傷心,她的眼眸深處,似乎都是迷惘的,始終默默注視着古洞深處,彷彿在期待着什麼,又彷彿在傾訴着什麼?

千萬年來,能夠讀懂她心聲的又有幾人。

就在陸雪琪和鬼厲走進古洞之後,一個黑色的身影悄然出現,靜靜地立在那裡,看着玲瓏的石像,淡淡地嘆了一口氣。

千千萬萬年,無數人都在尋求着長生的奧秘,真正能夠參悟的又有幾人。

答案是沒有!

因爲蒼天便是如此,你迫切想要的,他便偏偏不讓你得到,令你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你偏偏不想要的,他卻偏偏讓你得到!

鬼厲是如此!葉天是如此!獸神也是如此!玲瓏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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