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嶺村。
許默離開已近半年,許雷蓑衣裹身,推開竹門,向小橋而去,沒過一會頭上也是白雪點點,赫然已是寒冬臘月。
過小橋,村中道路皚皚一片,沒有一個腳印,今日許雷起了個早,雙手籠袖,走過村路,留下的腳印很快被雪重新覆蓋。
村口處的一戶人家,瓦片縫隙處有炊煙冒出,融化了雪,化成了雨,點點滴落。
許雷擡頭,看着飛舞的白雪,天色才矇矇亮,腳步無聲到窗戶下,身體緩緩離地,約離地半丈後才與窗戶齊平。
窗戶用黃皮紙擋住,隨着屋中有了熱氣,窗戶上的結冰逐漸霧化,許雷閉上眼睛,意念穿過窗戶。
透過窗戶,屋中只有十幾平大小,中間做了隔間,裡面是一些傢俱用品和一張牀,外面火爐旁有一張木牀。
爐分三層,下面有明顯燒過的灰燼,中間是一個口子,上面是火苗出來的口,滾滾濃煙似泄氣的山洪充斥着這個屋內。
一個十四五歲左右的少年蹲在爐竈旁,將已經回潮的柴火搭成塔狀,留部分空間給下面的乾草燃燒,這樣做熱量能將回潮的柴火烤乾。
“咳,咳,咳。”
一陣清脆的咳嗽聲從牀上傳出,一個小腦袋鑽出被子,眼角有點點晶瑩,顯然被薰得不輕。
少年又一次確認已經將火搭好,照這樣下去柴火烤乾,燃燒起來就不會再有濃煙,拍了拍手站起身。
穿着一雙大很多的布鞋,褲子短一些,只能勉強蓋到腳裸,將一個鐵盆放在火爐上,濃煙改變方向從四面八方出來,比較之前似更爲兇猛。
少年嘴裡嘀咕着什麼,走過去將窗戶拉開一條掌寬的縫隙,如濃煙有個出去的地方。
許雷在少年拉開窗戶時自然的飄開了一些,正巧避開少年視線,滾滾濃煙朝許雷而來,濃煙撫面,許雷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少年走到牀邊,伸手從旁邊拿出一雙好看的女鞋,擺好在牀下,輕聲問道:“小月,要起來了嗎?”
“哥,我不想起來。”
隨着窗戶打開,屋裡的濃煙散了很多,小女孩回道,被子裹緊了幾分。
少年溫柔笑道:“那你再睡會,我去林間瞧瞧,有沒有被凍死的野兔野雞。”
“嗯。”
女孩乖巧的答應,露出兩個眼睛看着少年。
少年又把火爐翻了一下,加了幾根大一些的柴火,到牆上取下一件寬大的素色棉衣,棉衣成年人穿也能拖到腿彎處,在少年人身上更是已齊腳裸。
火爐旁不遠有個較大的桌子,像個門板,上面放了很多東西,鍋碗瓢盆皆有,在桌角下拿起一把彎刀,別在身後。
天只是矇矇亮,屋裡還是有些黑暗,猶豫一番,牀邊的油燈終究沒捨得吹滅,妹妹怕黑。
出門前,寒風從門低縫隙而來,涼了少年的腳裸,猶豫片刻轉身進了裡屋,出來時穿上了一條棉褲,棉褲也極大,折了幾個圈才露出布鞋。
“快睡覺,醒了我就回來了,聽話點。”
“好,你快點回來,哥哥。”
少年快速拉開木門,又開始掩上,開門關門速度都很快,但還是吹進了一絲寒風與幾片雪花,出門後的少年有些自責,恨沒能再快一些,還是讓風雪進了屋,冷着了女孩。
手壟進棉衣衣袖裡,兩手交叉抱於腹部,頭搖了搖讓衣領遮着脖頸,向許雷來時的方向走去,不多時已走遠,風雪中少年逐漸變小,直致成了一個黑點,留下的腳印很快被大雪掩埋。
看着已至自家門前橋處的少年,許雷腦袋裡出現了許默的樣子,低語道:“這個冬天,是否會壓垮少年的風骨?”
腳步起,許雷踏步虛空如履平地,一步跨出已是十丈開外,幾步已至少年頭頂,就在百丈高空默默跟隨。
村中去許雷竹屋處是一條分路,過了小橋是許雷的竹屋,順着小路向上則是一條山路,路兩旁的灌木已經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被壓彎了腰,擋了路。
從小橋邊過,少年看了一眼竹屋,心裡想着這個明明是中年模樣,爺爺卻非讓自己叫許爺爺,這個怪人應該還沒起牀!
直視前方,十幾步外就有灌木攔路,往手心哈了口氣,把彎刀取下,舉步而行。
一刀拍在樹上,積雪悼落,灌木直起腰身,讓開了路,少年想着剛來時的秋,路邊的小樹極爲好看,砍掉多可惜!
雞鳴犬吠炊煙起。
回頭看去,村中已經陸續有人家生火,代表新的一天到來,離春又近了些。
一邊拍打被雪壓彎的樹枝,心裡想着:“等過了冬,去城裡做些工,養一些雞崽子,來年冬天妹妹就能喝上一口熱乎的雞湯。”
許雷在身體四周立起透明的保護罩,讓雪落不到自己身上,只是在這一刻,突然覺得雪並沒有這麼好看了。
秋。
十月裡。
一個瘸腿的中年男子站在十嶺村口,一個半大少年,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
“我把你兄妹兩人送到這裡,也是報了將軍以前的救命之恩,見到你爺爺別多說什麼。”
“冬白,你父親死了,你要照顧好秋月,你也別怪周叔,周叔把你們救出來已經得罪了一些權貴,周叔還有家人在京,你在老家好好長大,平平安安就好。”
瘸腿中年唉嘆一聲,轉身往回走,背上有幾條泛紅的傷口。
“謝謝周叔。”
少年對男子背影深深行禮,待看不見男子身影才直起聲,拉起女孩的小手,深吸一口氣,走上石橋。
石橋上,小女孩東張西望,緊緊靠着少年,兩人空無一物,沒有包裹行囊,少年身着學宮學服,女孩身穿大紅色袖裙。
深秋漸冷,橋上堆滿了黃色落葉,也沒了玩耍的孩童,少年拉着女孩朝沒回過幾次的老家而去。
敲響木門,一個戴着羊毛帽的老人開了門,手裡端了個碗,還冒着熱氣,幾息後老人才記起,驚訝的看着門前的一大一小。
秋風帶落不知何處的枯葉,吹起落下,在地上滑出沙沙聲。
老人沒有看到熟悉的面孔,已經昏花的雙眼看向少年,複雜無比,極力控制好端碗的手,聲音沙啞:“冬白。”
“爺爺。”
少年面色不變,眼神稍微示意老人,就在少年喊出爺爺時,旁邊的女孩也是喊道:“爺爺。”
“哎,快進來,好孩子,回家了。”
老人神手攬着女孩的肩膀,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少年接過老人的手裡的熱茶,跟着進門後關上了房門。
第二天,老人臥牀,村裡人來探望,少年只說是冬至感染風寒,並無大礙。
兩天後,老人帶着兩個孩子挨家拜訪,向村裡人介紹兩個孩子,村頭到村尾,一家一鞠躬。
最後去了許雷那裡,兩孩子見面叫叫伯伯,老人改正道:“要叫許爺爺。”
女孩年幼,心有想便有問:“爺爺,我們爲什麼要叫許伯伯叫爺爺呢?”
“傻丫頭。”
老人只是寵溺,沒有回答女孩,讓少年帶着女孩到紫林中玩耍。
少年會頻頻望向正襟而坐的中年男人,中年人身上的那種氣息,和父親見面要行禮的那些人有些像。
老人與許雷對坐,在這裡呆了半天,老人在講着什麼,許雷認真的聽着,故事就是故去的事,轟轟烈烈平平淡淡皆是。
抿茶間笑言間,一個故事完,一人一生完。
臨走時老人對許雷鞠躬道:“雷子,我是不行了,我這孫子孫女你要多幫我照看,拜託了。”
許雷緊走兩步扶住老人,笑道:“放心吧,老楊,有我在。”
黃昏下,這一幕在少年眼中定格。
老人帶着少年到了山腳,熟悉山路,到了田間,熟悉自家的田地,教少年熟悉村中一些事務,少年都默默記下。
十天後,老人逝去。
少年如大人一般在村裡人的幫助下安葬了老人,村中有好心人提出讓少年帶女孩一起同住,看少年貧苦,都想接濟少年,都被少年禮貌回拒。
秋去冬來。
孑然一身的少年用老人不多的銀兩,步行四個時辰進城給妹妹買了一身好看的大紅色棉衣,帶了十斤麪食,到家時已是深夜。
冬至深,大雪紛飛,老人準備過冬的乾草和柴都燒得差不多,老人種來過冬的青菜也所剩不多。
少年每天都會早起,生好火後去後山看看,有時能碰到被凍時的野味,就算沒有也能撿些柴回去,中午的時候,少年會把自己知道的字用炭灰寫下,一個個教女孩,晚上會煮一些麪食,加上青菜就是兄妹倆的晚餐。
少年在雪地裡找了半天,並沒有看到想找的東西,無奈找了處灌木叢,打落覆蓋的雪,從深處拉出大小不一的樹枝,又找根藤條背在身後,按來時的路返回。
推開門,少年將柴火取下,放在牆角,女孩已經起來,坐在木凳子上烤火,少年搓了搓手放在爐上。
女孩穿得很厚也很乾淨,像個紅色的小精靈,少年坐下時一碗熱水遞了過來。
春節近,十嶺村也熱鬧起來,有一些年輕人選擇回家過年。
屋內。
女孩蜷縮在被子裡,神智已經有些模糊,少年端着薑湯,小口的喂進女孩嘴裡。
女孩搖搖頭,表示不想喝了,聲音虛弱道:“哥哥,我一會熱一會冷,我好難受啊。”
“別怕,月兒,等會哥去給你買藥。”
少年思緒萬千,臉色也沒有了從容,一時間只能如是說道,真的準備跨越百里爲女孩買藥。
“哥,我知道我是中了風寒,而且家裡只有三兩錢了,你怎麼買藥啊。你不要去城裡了,我一個人害怕。”
“你去找許爺爺吧,哥,我想多陪陪你,我聽宋婆婆她們說過,他是神仙,肯定能幫我們的。”
“月兒,我..”
關上門,少年擡頭,村中鄉路上有了一些玩耍的孩童,家家戶戶門上貼上了春聯,再看看自家門戶,再看看孩童身上的棉衣,又看看自己。
“唉,世間事難,一道門罷了。”
少年低頭自語,不管怎樣轉移思想,腦袋裡京城中發生的一切依然揮之不去,這一切使一個少年變得成熟,變得小心翼翼,變得牴觸善意。
一路小跑過橋,竹屋圍欄木門沒關,一眼就能看到院中揮筆書寫的男子,風雪沒能壓垮少年的風骨,但有的人比風骨更重要,少年院外跪地一拜:“先生。”
許雷最後一筆落下,仔細檢查自己的作品,彷彿沒看到少年,桌上赫然是一副春聯。
上聯:“濁世侵染冬白雪。”
下聯:“深山易修秋明月。”
橫幅:“天清月白。”
少年名叫“楊冬白。女孩名叫“楊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