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筒子口。
已然是深秋,夜風瑟瑟,寒氣襲人。
城牆下一處空地上,燃着一堆火,四人圍着火堆烤火。
“檜哥,這是你的紅薯。”
一個衣着破爛瘦弱伶俐男孩說道,將一塊烤熟,熱氣騰騰的紅薯遞給李檜。
“我不餓,給小玉吧。”李檜道。
臉上浮現出憐惜的表情,看着身邊另外一個瘦骨伶仃小男孩,小男孩正直直看着耗子手裡紅薯,吞着口水。
小男孩眼睛一亮,隨即怯怯道:“我吃過一塊,檜哥你還沒吃呢。”
“我不吃紅薯。”李檜淡淡道。
旁邊老臉皺紋密佈的老乞丐嘆道:“小李子,你眉清目秀,舉止利落,身爲乞丐卻不像乞丐,多半出身富家,一時落魄。唉,錦衣玉食慣了,自然吃不下紅薯。”
李檜哭笑不得,道:“說啥呢?深秋夜,空氣清爽,吃紅薯屁多屁臭噁心且拉稀,我只是懶得上茅房。”
來到筒子口已經二十天,李檜與聚居此地的乞丐流散之人混得很熟。
有一次,一條野狗追咬小玉,被李檜一腳踢飛,見李檜孤零零一人,小玉便邀請李檜加入他們。
“總比餓肚子強。”
小玉接過紅薯,道:“餓三天,土也能吃下,誰還在乎屁臭?”
李檜聞言愕然,嘆了口氣。
曾身爲死囚,經歷過無數次生死一線,李檜卻着實沒有餓過肚子。
聞言苦笑不已,餓肚子的難受堪比死亡。這二十天來,李檜幾乎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整天飢腸轆轆,毫無尊嚴。
生死似乎很容易,濁世中,填飽肚子和擁有尊嚴比死更難受。
斜靠着斷牆,正要閉上眼睛,忽然黑暗的角落裡閃過一點亮光,一雙明亮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臉上堆滿幸災樂禍的微笑。
“我上趟茅房。”
這是小玉等三人此生聽到的李檜說的最後一句話。
“還沒吃紅薯呢,這麼快就上茅房?”小玉嘟囔道。
“真笨!檜哥看你餓,特意把紅薯讓給你的。吃豆屁多,吃紅薯哪來屁多拉稀?”
“師父……袁先生爲什麼讓我流落筒子口?”
李檜不滿道:“你吃香喝辣,我幾乎餓死。”
說得可憐兮兮,委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
雷少軒忍着笑道:“不在筒子口廝混一段時間,如何洗掉身上的冷厲之氣?如何能讓人證明你是平州受災流落此地的?”
“王宮絕不收來路不明之人,更遑論罪犯死囚。”
雷少軒正色道:“筒子口皆乞丐盲流,許多人淪落在此多年,唯一能證明身份的便是身邊的乞丐盲流。”
“收人入王宮,必定派人來調查,那三人便是你最好的證明。”
李檜恍然。
看似進入王宮必經嚴格的審查,以防圖謀不軌之人混入,其實不然。
乞丐盲流證明雖然不嚴謹,卻已經足夠,因爲沒有人會試圖圖謀不軌,切命根從筒子口混入王宮。
從筒子口選入王宮的太監,只會作爲差役,幹最髒、最累沒有前途的苦役,幾乎沒有機會進入王宮核心區域,不進入核心區域,如何圖謀不軌?
因此,即便想圖謀不會,也不會切命根從筒子口混入,因此從筒子口選入之人,從事苦役,只需要有筒子口的人證明就足夠。
離王宮不遠的一條小巷,狹窄昏暗,兩邊都是低矮的民房。
小巷深處有一處普通的宅院,灰牆灰瓦,雖然不大卻頗爲齊整,門口蹲着兩座精緻的石獅子,雷少軒和李檜站在門口,長三聲短兩聲,連敲三次門。
“誰啊?”
不多時,院裡傳來尖細的老人聲音。
“苦命之人!”雷少軒沉聲道。
停頓片刻,雷少軒又道:“走頭無路,問路之人,求張總管指點。”
“吱呀”一聲,大門打開。
小院不大,四角點着四個燈籠,十分明亮。
一個鬚髮皆白、目光銳利的老年太監,冷冷地看着雷少軒。這便王宮直殿監總管張士保。
“何事?”
敲門、答話都是袁文伯教給雷少選的,然而張士保似乎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這位兄弟在筒子口淪落多時,走頭無路,想入王宮求口飯吃。”
雷少軒說道,取出一塊金子,雙手捧遞給張士保。
聞言,張士保轉臉看向李檜。
李檜向前一步,行禮道:“李檜參見張……”
“你是什麼東西?”張士保尖細着聲音道,“敢在我面前站着,跪下!”
雷少軒聞言,頓時熱血上涌,滿臉通紅,雙手顫抖,幾乎要爆發。
“是。”
李檜看也不看雷少軒,毫不遲疑地跪在張士保面前。
張士保面色不改,淡淡道:“剛從王宮辦事回來,鞋有些髒……”
“我給您彈一彈灰!”
李檜跪在張士保腳下,捲起衣袖,便要撫去。
突然,張士保微微側身,右腳驟然暴起,朝着李檜臉龐踹去。
空氣中傳來氣爆的尖嘯聲,李檜的衣服被風捲起,緊緊貼在身上,眼睛裡全是不可思議。
啊!雷少軒眼瞳驟縮,驚叫一聲,瞬間心悸。
張士保竟然是個絕頂的武功高手,驟然起一腳,迅雷不及掩耳,雷少軒根本不及反應。
要是這一腳踢實,李檜臉骨都會破碎。
雷少軒寒氣大冒,驟然握住湛青刀。
呼!空氣中一聲炸響。
張士保的腿驟然停住,腳背幾乎貼到李檜鼻尖上。
李檜若無其事地用衣袖輕彈張士保的鞋面。
“您的鞋很乾淨。”李檜不卑不亢道。
“好了!到此爲之吧。”
張士保面不改色,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
“王宮嚴禁有武功之人混入,剛纔那一腳不過是試探。你今晚留下換身衣服,明日隨我進宮。”
張士保轉身回正房,道:“睡廂房,插好大門。”沒有看一眼雷少軒手裡的金子。
入宮意味着見面將遙遙無期,無論如何,李檜進入王宮之路已經鋪好,剩下只能靠李檜自己。
“又換新家,這次的家,雖然牆沒有西京城牆高大,房子卻更華麗,與魏王爲鄰,有無數絕色美女爲伴,堪比王侯!”雷少軒開玩笑道。
“卻沒有一間房是我的 。”李檜輕聲說道:“還不讓隨意蓋房,筒子口好歹還能搭個草窩。”
雷少軒一愣,嘆了口氣道:“好好保重,兄弟!”
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兩人都沒有注意到,正房窗戶後面,一雙明亮的眼睛羨慕地注視着他們,雷少選走後,張士保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直殿監位於王宮西北腳,與御花園毗鄰。
“他是什麼人?他是你什麼人??”張士保領着李檜,穿過王宮西門,向直殿監走去。
“國子監學子。”李檜聞言微愣,決定說實話,“結義兄弟。”
張士保聞言一愣,停住腳步,兩眼看着前方。
“天下最瞧不起太監的人當中,以國子監學子爲最!”
張士保冷冷道:“如果他能視一介無根之人爲兄弟,要麼他是聖人;要麼他是無視一切世道人情規矩、只憑內心行事之人,這種人不問是非,心冷如鐵。”
張士保雙腳如風,邊走邊道:“與之相處,你只有一個選擇:要麼與其爲敵,不死不休;要麼與其站在一起,哪怕與全天下人爲敵,也毫不動搖。”
李檜聞言一凜,幾步追上,急促道:“張公公,要是您,該如何處之?”
“身爲太監,本就被天下人唾棄,如今有人視你爲兄弟,你該如何?”
張士保語氣有些低落道:“身爲太監,與朝廷官員私下往來,是死罪。如想保住你或他性命,最好遠離此人,否則總有一天,你們生死相見。”
李檜聞言有些糊塗。
什麼意思?到底站在雷少軒一邊,還是遠離雷少軒?
李檜忽然明白,張士保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直殿監位於王宮外城西北角、一處不大四合院內。
院內二十幾個新入宮的太監,正排隊填寫入宮履歷。
“我入宮三月有餘,之前填寫過履歷,怎麼還要重新填寫?”一名搬運柴火的太監嘟囔道。
“啪!”執筆太監伸手一巴掌扇在這人臉上。
“不填是吧?滾回你的筒子口去。”
“不、不……公公,我瞎了狗眼,您饒了我吧。”
一旁的直殿監副監李長海惡狠狠道:“且饒你一次,再多嘴,直接逐出!”
在場的太監見狀凜然,再無人敢出聲。
二十幾名太監都是最近幾個月新入宮的,之前都錄過履歷,不知爲何被要求重新輯錄。
李檜心中暗驚,隱約感覺這應該是爲了自己。
一起輯錄履歷,意味着二十幾個人一同入宮,自己不過是二十幾個太監之一,將無人注意自己。
張士保做事簡直滴水不漏。
然而,就這樣辦事滴水不漏,擁有絕頂武功之人,竟然只是直殿監掌印太監,可以想象,王宮內權力爭鬥多麼激烈。
李檜師從袁文伯,從蛛絲馬跡中撥繭抽絲,分析局勢,自然不在話下。
“沒有根,便不要當自己還有種,王宮之內,有種之人死的最早。”
李長海訓斥道:“要學會當孫子,王宮內犯錯的結果便是死。”
“李檜,靜慈宮值守清掃;張直,御書房……”
李檜聞言微愣,自己竟然能進入王宮內城值守,清掃靜慈宮。
靜慈宮乃文妃的寢宮。
寢宮分爲正房、廂房、前院及後院。
文妃住正房,東、西廂房分別爲書房和客廳,前院爲日常活動之所,後院用作雜物房,太監及宮女值守在後院,隨時聽候前院召喚。
作爲值守清掃太監,身份低賤,沒有前院召喚,不能隨意出現在前院。
李檜坐在臺階上閉目養神,幾位宮女在院子中間的石桌上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