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土地,甚至是一草一木,已經跟楊師傅深深地融合在一起,割捨不去,人之常情。
只是,對楊師傅這樣需要安享晚年的老人來說,這般念舊,究竟是好還是壞?
蘇小洛想,這個答案永遠沒有人知道。
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走的路,誰也不是誰,誰也無法真正的理解誰。
楊師傅不願意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家鄉,爲了守在熟悉的土地上,寧願孤獨老去,膝下無人侍奉,他仍舊覺得值得。而他的孩子,一定理解不了老父親的想法,也許還會覺得老人太過倔強固執。
在年輕人看來,安享晚年,天倫之樂比什麼都重要。
“小姑娘,喝茶。”
蘇小洛回神,面前多了一杯茶,捧着茶杯的雙手,滿是褶皺老繭,粗糙的指頭,是常年累月摩挲雕刻木頭留下的印記。
她露出一個笑,“謝謝楊師傅。”
楊師傅牽動嘴角,露出一個憨厚的笑來。
這還是蘇小洛第一次看見一板一眼的楊師傅笑得和藹可親。她想,如果她是楊師傅的子女,一定會想一個折衷的辦法,既不讓老人失去他想要留住的東西,也絕不讓他一人孤老無依。
楊師傅又給江辰端了杯茶,江辰並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嫌棄,而是接過茶杯,放到脣邊,淺啜兩口。
讚道:“好茶。”
江辰的彬彬有禮,溫和謙恭,讓楊師傅微微一愣,“鄉下地方,沒什麼好茶,茶葉是自家種,自己手工做,你們不嫌棄就好。”
蘇小洛真誠地說:“有些東西,不能用金錢衡量,就算再多金錢,也買不到。”
楊師傅贊同地點頭,感慨地說:“是啊,可是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這個道理。”
蘇小洛不知道該說什麼,再多的話,都撫平不了楊師傅心裡的缺憾。有些時候,語言反倒顯得蒼白無力。
江辰拿出單反,一番調試之後,對楊師傅說道:“楊師傅,我可以在這裡拍一些照片麼?”
“你隨便拍吧。”
江辰點點頭,跟蘇小洛打過招呼,走到門外,認真觀察了庭院一週,開始拍照。
蘇小洛隨後走到門邊,看到江辰舉着相機,認真地拍照的樣子,嘴角忍不住揚起,換下西裝革履,背上單反的江辰,隨意的讓人覺得親切美好。
“你們是小夫妻吧?”
蘇小洛回頭,楊師傅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她身後,眼睛盯着江辰看,卻在問蘇小洛。
“嗯。”蘇小洛笑着點點頭,問道:“楊師傅怎麼看出來的?”
“我是過來人,如果老伴還在,我們可比你們還恩愛呢。”楊師傅擡頭,看向蔚藍的天空,視線好像透過天空,看到某個遙遠的地方,眼角脣角都是瀰漫的溫柔笑意。
蘇小洛笑的眉眼彎彎,是啊,楊師傅不願離開這裡,最大的原因除了有他喜愛了一輩子的木偶,更因爲鍾愛一生,陪伴一生的女子葬在這片土地下。
叫他怎麼捨得離開呢?
“楊師傅,你一個人在這裡生活,孤獨麼?”
楊師傅搖搖頭
,緩緩才說:“我跟老伴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這裡的點點滴滴都是我們生活的痕跡,就好像她還在我身邊,怎麼會孤獨呢?”
蘇小洛羨慕地說:“真好啊。”
楊師傅說:“以後,你們也會這麼好的。”
“嗯,會的。”無論發生什麼,只要初心不變,堅持到底,沒有什麼不可以。
楊師傅沒有再說話,而是依舊看着天空發呆。
蘇小洛知道,他在回憶,便沒有出聲打擾他。轉頭看向江辰,鏡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對準她和楊師傅,連按好幾下快門。
真是的,也不先說一聲,她好調整下狀態啊。
江辰似乎看出蘇小洛的想法,說道:“自然真實就是最好的樣子。”
蘇小洛朝他扮了個鬼臉,算你說的有道理,哼!
楊師傅回過神,“你們跟我來吧。”
蘇小洛和江辰互相看了一眼,跟在楊師傅身後,饒過走廊,拐過一道門,走進後院。
沒想到這座房子後面還有個後院,而更讓蘇小洛沒想到的是,當楊師傅推開後院其中一間木屋的房門,看到裡面滿滿當當,栩栩如生的提線木偶,心中的震驚,難以言喻。
楊師傅嘆了口氣,說:“這些都是幾年前的作品,這兩年,我已經很少再動刀。我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等我死了,這些個小東西,就真的無人問津了。”
蘇小洛看着楊師傅,認真地說:“楊師傅,您放心,這些是您的寶貴財富,不管經過多長時間,它都不會消失不見。”
“但願吧。”楊師傅一腳跨進門裡,對門外的兩人說:“你們可以進來看看。”
“謝謝楊師傅。”蘇小洛道過謝,擡腳進去,驚豔地看着擺放整齊的木偶,忍不住讚道:“楊師傅,這些木偶做的真好。”
楊師傅撫摸着自己一手一刀雕刻,添畫上去的木偶,“再好有什麼用,現在都沒人願意學,就連我那從小看着我做木偶長大的兒子都不願意,我這手藝,到我這兒算是斷了。”
蘇小洛看向江辰,她一直在口口聲聲安慰楊師傅。可是,再多的安慰,也填補不上楊師傅心裡的空缺和無能爲力。
江辰走到楊師傅身邊,“楊師傅放心,一定會有人願意學,願意把這些手藝傳承下去。”
蘇小洛看向江辰,他說的話,別人可以不相信,她一定會相信。
楊師傅動容地看了江辰一眼,倒沒說什麼。
看完所有的木偶,真的讓人不得不驚歎於傳統手藝的鬼斧神工,一筆一畫,皆是純手工雕琢,精美非凡,栩栩如生。
“楊師傅,您能跟我說說木偶的雕刻過程麼?”見楊師傅點頭,蘇小洛從揹包裡拿出筆、記事本還有錄音筆,卻聽楊師傅說:“你跟我進來。”
蘇小洛皺了皺眉,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山還比一山高,一屋還比一屋深?
楊師傅推開屋內的一扇木門,轉頭對江辰說:“可以隨意拍照,但絕對不能碰壞我的小東西。”
江辰點頭,“您放心。”
蘇小洛跟楊師傅進了小屋,才發現這間小屋竟然是楊師傅雕刻木
偶的工作間,裡面擺滿各種各樣的小工具,稍顯凌亂。
楊師傅挪了個空板凳,放到蘇小洛身後,“坐吧,有點亂,自從老伴不在了,我這兒再沒人幫我打掃。”
蘇小洛覺得有些心酸,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麼。
楊師傅在她對面坐下,拿過一旁還未雕刻的木偶,緩緩說起木偶的由來……
中國木偶藝術,是中國藝苑中一枝獨秀的奇葩,歷史悠久,品種繁多,技藝精湛。
木偶造型,大體分爲三個階段,三雕七畫,先雕頭形,再畫臉譜,雕繪結合,造型,雕刻,繪畫並重,很講究創造性和技法性。
木偶戲的表揚特性是以物象人,由人提線操控,也稱傀儡戲。
因爲地域不同,每個地方的木偶風格和流派也不一樣,或行當齊備,或工藝精良,或精雕細琢,或曠達寫意,風韻各異。
木偶戲又分好幾種,分別是託棍木偶,杖頭木偶,提線木偶,鐵枝木偶,布袋木偶。
楊師傅製作的便是提線木偶,稱嘉禮戲,也稱加禮戲,古時候稱作懸絲傀儡和線戲。每逢婚嫁,壽辰,嬰兒週歲,新建屋廈奠基上樑或落成等等,都會演提線木偶戲以示大禮。
然而,時代在進步,科技愈發發達,傳統手工藝難免被科技打敗,繼而淘汰。
正因爲這樣,願意學老手藝的人越來越少。
楊師傅說着話,手中的動作不停,一雕一刻,很快,木偶的頭形逐漸出來,再然後是精緻的五官。
“老伴還在的時候,我雕刻木偶,她縫製髮型和衣服,分工合作,還算默契。老伴走了之後,什麼都要自己做,你看看那些小衣服,跟我老伴做的,可就差的太多了。”
楊師傅指了指角落的一個竹筐,蘇小洛走過去,蹲下去拿起一件小衣服,仔細看了看,說:“不,您做的也很好,楊奶奶要是知道您把她的手藝都學會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楊師傅哈哈大笑起來,“她要是知道我會縫製衣服,一定會笑我的。”
蘇小洛也笑,如果未曾謀面的楊奶奶還在,楊師傅的生活一定不會孤獨,也許依舊有找不到接班人的缺憾。可是,兩人相守在一起的幸福,或多或少,都可以填補。
楊師傅又跟蘇小洛講了許多跟提線木偶戲有關的歷史和藝術特色,蘇小洛記得認真,同時不忘用錄音筆錄下楊師傅的話。
江辰站在門口,舉起單反,對準低頭認真雕刻的楊師傅拍照。
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楊師傅手中經過雕刻,繪畫的木偶有了初步的樣子,見蘇小洛看着自己發愣,楊師傅吹鬍子瞪眼道:“發什麼呆,到那邊挑選一套你喜歡的衣服,還有髮型。”
蘇小洛雖然不明白楊師傅什麼意思,還是走過去,認真挑選了一個用黑線製作的長髮和一件淺藍色的古衫長裙,遞到楊師傅手中。
楊師傅的手左右搗騰,很快把頭髮定在木偶頭上,又把衣服縫製上去,一個木偶就完成了。
蘇小洛驚歎道:“真厲害。”
江辰倚在門邊,脣角微挑,真是個傻丫頭,還沒看出來楊師傅手中的木偶是以誰爲範本而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