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北,黃河邊。
“若要更省錢的辦法,該問問兄長才行……”
李瑕正在聽郭弘敬說話,忽見林子匆匆趕過來。
一般而言,若非緊急軍情,林子不至於親自跑過來報信,李瑕不免有些擔憂起來,怕不是哪裡打了場大敗仗。
坐等戰報,其實遠比在戰場上時更讓人心情忐忑。
“陛下。”林子趕上前,卻是一抱拳,道:“聶哥哥的戰報到了。”
“終於到了。”
諸路軍中,聶仲由是進展最緩慢的一部。如今張弘道、張珏都快兵抵燕京城下了,聶仲由卻一直在延安沒有太多動靜。
但此時李瑕看了那信件,卻是十分詫異。
“聶仲由可有派人來?”
“有,陛下現在就見嗎?”
“現在就見……”
聶仲由派來的是個遂寧人,操着一口川蜀口音,讓李瑕感到有些親切。
“末將蔣水石,見過陛下。”
“蔣金石是你何人?”
“是末將的兄長。”
“朕記得他,嘉陵江斬史樞那一戰,他很英勇。”
稍聊了兩句之後,李瑕問道:“你們能確定按竺邇是真心歸附?”
“大帥不確定。”
“說說招降的詳情。”
“大帥增援延安府時,按竺邇已駐兵於城北,然大帥苦等兩月,也並未見元軍攻城。直到按竺邇派了信使見大帥,說是他現在已經控制了他的兵馬,因此敢與大帥聯絡,請大帥容他靜觀天下變局……”
李瑕一邊聽着,一邊從林子手裡接過按竺邇的情報。
按竺邇是雲州人,其父是金國的羣牧使,即養馬官,卻在野孤嶺一戰之前,就驅趕着所有牧馬投奔了成吉思汗;其母雖是金人,卻與趙良弼是同族,漢化爲趙姓。
總而言之,這人出身於汪古部中的大家族,讀書、目光長遠,也是能兩邊倒的牆頭草。
“但後來,按竺邇忽然偷襲了我們。”蔣水石還在詳述着,道:“那是今年三月,他以爲我們已經放鬆了對他的防備,偷偷派兵想要向西繞到靈臺道進攻關中,但大帥一直保持着警惕,伏擊了元軍一次,大勝。沒多久,按竺邇又說想要歸附,大帥不敢信他,讓他拿出誠意來。之後我軍攻佔太原的消息傳來,他便稱要獻雲州、朔州……”
~~
燕京城,團河大營。
這裡位於燕京城南五十里。
帳篷中,那木罕與乃顏正在喝酒暖身子。
“其實汪古部與漢人世侯沒有區別,也可能背叛黃金家族。”
“所以大汗讓我們接手愛不花的兵馬?”
“也因爲他不會打仗,賀蘭山之戰時,他讓父汗太失望了。”
“就讓他好好當黃金家族的駙馬吧。”
“說到這個。”那木罕笑道:“他真把自己當成阿剌海別吉的親兒子了。”
乃顏舉杯與那木罕碰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笑道:“真正能讓大汗信得過的人,還是隻有我們這些真正的黃金家族子孫。”
“你不是一直想要吞併高麗嗎?父汗答應了。”
“真的?”說到這事,乃顏當即便來了興趣,道:“我聽說,高麗有臣子叛亂了?”
“是,那王諶不就是因此留在大都嗎?”那木罕道:“等擊敗了李瑕,你便帶他領兵進入高麗平叛,再利用他掌握高麗好了。”
“但我還聽說王諶想當大汗的駙馬?”
“先安他的心罷了。”那木罕道:“記住,你可以有魯兀思,但前提是打敗李瑕。”
乃顏點點頭,道:“我知道。”
兩人又飲了幾杯酒,等到身上暖和了,那木罕便道:“走吧,去整編愛不花帶來的牧民吧,我先挑?”
“你先挑。”乃顏澹澹應了一句。
有怯薛士卒掀開帳簾。
只見面這會兒工夫,外面的積雪已經又厚了不少。
“雪真大啊。”
“冬天來得早,這是好事。”那木罕道:“唐軍不耐寒,肯定要等開春了才能再進攻,三四個月,足夠我們擊敗他們。”
“那些南方人要凍死了,該去偷襲他們。”
“很快就會有機會的。”
此時大營裡,那木罕麾下的萬戶已經從汪古部的兵馬中挑選出了一萬人。
其實也不難,讓各個百戶過去,看到壯年的、披甲的便喊出來就可以。
至於剩下的,則歸乃顏指揮。
保州一戰,乃顏損失了一些兵力,這是忽必烈對他的補償。
然則,當乃顏走進營中,看到的卻是一個一個或太老或太小的牧民,盔甲武器也不足。
他心中不由冷笑,嘲笑拖雷家族的沒落。
……
“你叫什麼名字?”
一個正在綁弓弦的少年牧民擡起頭,答道:“努桑哈。”
“多大了?”乃顏又問道。
“十二歲。”
“站起來讓我看看,有馬背高嗎?”
“有!”
那少年唰地便站了起來。
乃顏又問道:“爲什麼出征?你是被強徵來的嗎?”
“不是。”努桑哈道:“我阿布是英雄,他戰死了,羊羣也賣掉了,額吉沒有吃的,只能到別人的帳篷裡給我討吃的。我要上戰場搶到戰利品,養我的額吉。”
乃顏用手掌拍了拍努桑哈的頭,道:“聽着,你還很弱小,我們都很弱小。但終有一天我能帶你回到草原,讓你牛羊成羣,爲真正的大汗效忠吧,孩子。”
沒有人留意到,這個年輕的東道宗王那雙吊角眼裡閃動的是野心勃勃的目光。
……
這日年少的戰士努桑哈得到了一副皮甲,入夜了他也捨不得脫下來,因爲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這麼幸運。
帳篷裡很冷,不過他不怕冷,陰山以北比這裡冷得多,這讓他憧憬着以後的戰功累累,過上很好的生活。
此時在他想來,什麼千夫長、萬夫長也沒多大了不起的。
突然,他睜開眼坐起。
因爲他隱隱聽到了什麼聲音,像是什麼在嗚咽。
是號角聲。
努桑哈倏然站起,拿起他的弓就衝出了帳篷。
然而,沒有人教他該去哪,該怎麼打仗。
他目光看去,大部分的士卒都還沒起來,或許也像他一樣茫然。
“敵襲!敵襲!”
終於,大營裡有了除號角之外的動靜。
努桑哈於是向着喊叫聲傳來的方向跑去,一邊跑,一邊準備要立下戰功……
前方忽然傳來了慘叫聲,是一隊元軍士卒潰敗了,瘋狂地向這邊跑。
努桑哈已舉起了弓,卻不能射向他們,纔打算讓開,彭的一聲整個人已被那些潰兵撞倒在地。
“啊!”
小腿被人踩了一腳,劇痛。
他就地一滾,抱着小腿忍着不哭,便聽到一連串的慘叫。
“噗噗噗噗……”
忽然有血潑了他一臉,瞬間有許多人倒在地上。
他認爲自己上了戰場不會怕死人,因爲從小就宰殺牛羊,但這一刻感受是不同的。
那種恐懼涌上來,不是憑他以爲自己能克服就真的能克服。
身後是整齊的馬蹄聲,還有那些讓人聽不懂的漢語的吆喝。
努桑哈頓時忘了立功,嚇得轉頭就跑。
“彭!”
前方有雪泥濺起,有帳篷呼地一下便起火。
火光中有士卒尖叫着逃了出來,一團大亂。
努桑哈被攔住了去路,只好到處亂竄。
“殺!”
突然,漢語的怒叱聲傳來。
他轉頭一看,只見火光中出現了一個騎士的身影,手中的長柄大斧高揚,顯然一揮下就要將他斬成兩段。
努桑哈被那殺氣嚇呆了。
他的弓也早已掉了,只好閉上眼,大哭。
然而,忽然一聲哨響傳來。
那馬蹄聲從他身邊飛快掠過,他被撞倒在地。
但還活着。
他抱着頭蹲在地上用哭聲釋放心中的害怕,良久纔敢擡起頭來,卻見整片營地都是血與火,但動靜正在變小。
這只是唐軍開始進攻燕京的第一次出擊,也許是爲了表明他們並不打算等到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