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馬屁是技術活,吹牛逼同樣是。
而當一個人成功地掌握了這兩門技術後,他就能成爲一個合格的——文字秘書。
對於上輩子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寫了幾百萬字的林淼來說,小學作文也好,高考作文也罷,甚至於政府工作報告或者領導的調研講話稿,這些文字歸根到底所需要傳達出的內涵,無非就是兩個字:歌頌。只是懂這個道理的人雖然不少,但真正要執行起來,卻存在技術門檻。
連同小學生寫作在內,每年我國大好河山、偉大人民被歌頌的次數哪怕沒有上億,也至少有幾千萬次,但能從這千千萬萬的馬屁中突圍而出的屁中之屁,頂多也就幾百幾千個。比起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來形容的高考,猶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淼很幸運,從小就在老林給他營造出的虛幻逼格中耳濡目染,充分學習了唱高調的入門技巧,雖然形態低級,但好歹也算完成了技術上的初級積累。
等到後來又靠着天分和打不死的偏執個性讀完研究生,這套技術終於走完了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結束了從幼稚到成熟的蛻變,吹牛逼和拍馬屁的理論思維由零碎到系統,登堂入室,與最主流的官方權威吹拍技術實現了完美融合。
得窺門徑,林淼進步神速。
工作之後,隨着實踐次數的增加,林淼的公門文章越發臻至化境。
進入區府辦的第三個月,副區長大人就開始往死裡誇林淼,誇得最狠的時候,甚至這麼說過:“孩子,你沒生在京城真是可惜了,以你的水平,應該進中央工作的。”誇得林淼很是輕飄飄了好幾天,直到他聽別人說,這位副區長大人爲人惜才愛才,大概還跟另外十五六七個年輕人說過類似的話……
區府辦水深。
在那之後,林淼再沒敢動“老子天下第一”的念頭,甚至連“老子天下一流”這種涉及面可大可小的自我肯定都不去想了。
他越發低調地把自己埋在故紙堆中,潛心鑽研着古往今來牛逼的十八中吹法,最終在34歲那年,他終於悟出了在寫報告的真諦。
什麼是拍馬屁?
就是把沒的說成有的,把少的說成多的,把弱的說成強的,把壞的說成好的。
什麼是吹牛逼?
還是把沒的說成有的,把少的說成多的,把弱的說成強的,把壞的說成好的。
這兩套技術,根本就是一回事。
正如單位外面的牌子,從來都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
在那個夕陽晚照的傍晚,霞光將區委和區府的兩塊金屬牌匾照得透亮發光,當基本沒怎麼下去走過卻在辦公室裡閉門造車三天硬生生造出一萬五千字調研文章的林淼,腳步發虛地推着自行車從單位大門走出的那一瞬間,斜暉與晚風一左一右打在他的身上,林淼看着牌匾上的熠熠生輝的光芒,彷彿有一道亮光從天靈蓋噴薄而出,內心深處突然涌現出無限豪情。
我爲什麼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是因爲命運嗎?
不!共產黨人不信命!
我拍領導的馬屁,不是因爲我要拍馬屁,而是因爲我相信,我的領導本來就是英明的、偉大的、神聖的、會帶着我一起裝逼一起飛的,只要心存信念,站穩立場,拍馬屁也可以是不卑不亢的,可以是開誠佈公而不失大氣的。至於在文章裡吹牛逼,那怎麼能叫吹牛逼呢?那是對祖國美好未來的殷切期盼!如果連自己不信跟着領導有前途,那還混個雞毛?我必須要深刻地相信,今天不行的事業,將來一定行,今天已經發展起來的事業,將來一定會越來越發達,今天已經牛逼沖天的事業,早晚會稱霸全球。要相信領導的潛力,要相信領導的能力,我身爲領導的幕後發言人,要是連我都不相信他能做好,寫出來東西還會有誰會信?
真正充滿技術含量的吹牛逼,根本就不是吹牛逼!那是以個人的長遠目光,樂觀地判斷集體的未來行情。“我”是什麼心態,“我們”就是什麼心態,“我”有多麼自信,“我們”就有多麼自信。所以領導的的成就就是我的成就,單位的進步就是我的進步。同在一片體制內,誰能讓自己的思維站在最高處俯瞰整個國家的光輝過去和美好未來,誰就最接近領導的內心,將心比心,領導爲官一方,就算人品再操蛋,骨子裡肯定也是希望祖國事業能蒸蒸日上,人民羣衆能安居樂業,他怎麼想我就怎麼寫,他覺得哪裡有好我就往哪裡誇。
所以我走到今天這步,靠的究竟是什麼?
是真誠啊!
我的祖國真是美?這種題目還需要思考嗎?完全不需要!考試的時候讓你寫美,你就往死裡去寫怎麼美就好了,不需要辯證,更不需要質疑。把所有這輩子學過的、能想到的可以讓這個“美”看起來錦上添花的東西全都塞進去,便是對這篇文章最大的真誠。
“我的祖國有雕樑畫棟、瓊樓玉宇之美。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我的祖國有文章錦繡、翰墨生輝之美。文是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文,墨是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的墨。”
“我的祖國有名將曠古、偉人爍今之美。將,是不教胡馬度陰山的將,人,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人。”
“我的祖國有思想絢爛、人文薈萃之美。……”
“我的祖國有歷史長流、民族雄奇之美。……”
林淼搜腸刮肚,一句一頓。
老頭站在一旁,眼睛越來越亮。
這樣的文章,他未必寫不出來。但問題是能在短短几分鐘時間裡想出這種文章結構,就太不簡單了。試問一個普通人得經過多少年風霜磨礪、筆耕不輟,纔能有如此迅捷的思維反應?
更別提這短短几百個字裡,還摻雜着一套完整的邏輯體系,以及絲毫不輸專業人士的文字運用能力。
7歲,這小孩才7歲啊!……
難道這個世上,竟真的有神童的存在?
老頭的血壓開始飆高,他盯着林淼的後腦勺,蠢蠢欲動地想伸手過去摸摸。
林淼卻突然放下了筆。
試卷上的最後一行寫着:“我的祖國有堅忍奮發、百折不屈之美。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風景這邊獨好。”
老頭見狀,瞳孔都擴大了。
這最後一句總結得……太他娘精髓了!
“交卷。”紙和筆都是考場內發的,林淼平靜地站起來,沒拿任何東西,直接說走就走。
教室裡頓時響起一片嘆聲,張雪茹、許風帆和朱佩慈三個人全都忍不住朝林淼看去。
老頭急忙攔在林淼跟前,擋住他的去路:“時間還沒到呢!”
“我要噓噓。”林淼淡淡然繞過老頭,推開會了議室的後門。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會場裡百來個孩子傻了半天,許風帆看看手錶,發現考試時間才過了28分鐘,很是懷疑人生地嘀咕道:“所以他寫得這麼快,就是因爲憋尿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