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很憤怒。
他想不明白,自己幹了小半輩子的車,怎麼突然就變成別人的了。運輸這麼重要的工作,怎麼就能交到一羣賴子手裡。
他不明白,這世道怎麼了。
難得有人對這個感興趣,見李憲主動詢問,老周罵罵咧咧的將事情說了一遍。原來林場到林業局的這一趟客車和道路線已經由客運站的管理員徐老三買斷了。現在站里正在運作手續,怕是再有一個多月的功夫,自己就要失業了。
但是這還不是令他最氣憤的事兒,徐老三買斷了客車線,把自己這個司機給擠跑了,倒是想留下週芸繼續給他售票。
那徐老三快三十了還沒結婚,老光棍一個,讓周芸給他跟車,防範意識等級極高的老週一眼就看出來這傢伙存心不良。
聽完老周的描述,李憲咂摸咂摸嘴,沒吭氣兒。
現在所處的這一年是1992年,這一年在中華的改革歷史上被認爲是最重要的轉折點。
在這一年,中華髮展主軸正式向經濟轉移。雖然改革開放自重78年就已經開始,可是每當宏觀經濟出現問題的時候,都會有批評指責的思潮出現。然而在這一年,偉人秘密南巡之後,發表了談話,已經爲重重僵硬的思潮給予了致命一擊,從此中華經濟開始轉型。
現在是9月份,在李憲的印象之中,也就是十月份召開的十四大之後,大會報道就會明確的提出建立市場經濟體制的目標。
而那個時候,纔是基層人民徹底迎來變革的時候。
從那開始,類似老周這樣不明白,想不通,但卻又沒奈何的人,會越來越多。
雖然不想用那些爛俗的言語來評價這個時代,但是李憲又不得不承認,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好的一點是,在這一場變革之中,所有的腐朽都將被打破,一些或志向高遠或野心勃勃的傢伙徹底擁有了自己舞臺。在日後,這一些人將會成所謂的榜樣和偶像。
不好的一點是,有許許多多像老周這樣的人,將會經理一個漫長的蟄伏期。在這個蟄伏期裡,有的人慢慢想明白了,靠着國家政府是沒出路的,想要過上自己夢想之中的生活,需要靠自己。有的人永遠也沒想明白,和糾結貧窮過了一輩子。
一句話,這是一個將中華人分層的年代。
正當李憲陷入深思的時候,老周打斷了他:“小子,我聽說你腦子活。你給周叔想想辦法,這事兒應該咋整?”
李憲雖然也很同情老周父女,但是自己說白了就是一個學生,沒有權利去幹涉這件事情。但是現在既然老周問了起來,他也沒推辭。
“周叔,其實你想過沒有,現在乾點兒啥還不能養活一家人,沒必要非得靠在這客車上。”李憲想了想,道。
倒不是李憲勸慰老周,而是他就是這麼想的。林業局這邊再有兩年就大規模停伐,屆時人流量極具下降。那徐老三買這趟客車線,估計也沒兩年錢好賺。
老周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有些不滿:“你這不是和沒說一樣嗎?我讓你想想辦法,你倒好……你說我開了一輩子車,不開車我幹嘛去啊?家裡又沒有地。”
李憲呵呵一笑:“沒說不讓你開車啊,年年冬天林業局木材車一天怕是百趟,周叔你在這趟線上跑了十幾年,方方面面的人頭都熟,還怕沒事兒幹?周叔,不是我說,你開客車一年能賺多少錢?也就一兩千吧?我聽說冬天倒騰木材,趕上行情好的時候來回一趟可就是四五百。你想想,現在跟這兒死挺,有意思嗎?”
老周心裡邊兒有一根弦兒似乎被撩撥了一下,但是一時間卻沒抓到重點,只是不再說話,若有所思的開起車。
只是等到周芸過來啓票的時候老周揮了揮手,讓李憲和李匹坐了趟順風車。
一陣閒聊下來,李憲也有所收穫。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家鄉,似乎還真是快風水寶地。
受他點撥的老周還沒什麼想法,可冬天的採伐期,他自己倒是先點記起來了……
……
李憲的學校在林業局技校,這是一所省辦的大專教學單位,一是爲了解決林業局子弟的教育問題,再也是爲了給局裡輸送專業型人才。
可李匹的學校則是林業局第一中學,是高中。
將李匹送到了學校安頓好,並隨手將鄒妮給自己帶的臘腸一股腦都塞進李匹包裡之後。李憲才帶着行李,打了個三輪蹦蹦去了林技校。
雖然實際上李憲從來沒有來過林技校,可是二大爺的記憶之中殘存的點點滴滴,倒是讓他不至於對這裡陌生。
沿着學校那條林蔭小道,他來到了宿舍樓內,並順利的找到了自己的宿舍。
這是一個約莫三十平米的四人間,鐵管子焊接而成的兩個上下鋪旁,並排放着看不清本色的木質課桌——那上面已經擺了兩個白色的搪瓷缸子。
聽見來人了,靠着門牆一側的上鋪上伸出了一個腦袋。
“憲子,怎麼纔到?”
李憲立刻在腦海之中搜索了一下,對這顆腦袋立刻有了印象。用老狼的歌詞說,這是睡在自己上鋪的兄弟。
樑永和。
在二大爺的記憶之中李憲得知這位兄弟,可是個奇人;樑永和的學習成績是林技校88屆裡面最拔尖的,而除此之外,此人品性也是極好。
樑永和家裡窮,在學校裡最願意幹的事兒就是蒐集那些同學吃過的罐頭瓶子,讓後拿家裡給他媽當罐子用。同樣是家裡窮,這貨每次放假回家都不捨得坐車,而是沿着小火車道步行七八個小時回去。
有一次這個傢伙用帆布兜子掛着幾個罐頭瓶子回家,不小心在火車道上嗆了個跟頭,結果瓶子的碎渣把肚子豁了七寸長的口子。
同學們經常在一起洗澡,看到這倒疤,給他起了個七寸的外號、
而起外號這人,就是二大爺。
李憲好笑,過去拍了拍樑永和的肚皮,道:“剛送我弟去了。七寸,宿舍咋就你一個人,他們呢?”
李憲指的是鄭彪和王文生兩個室友。
“嗨、他們倆去副校長家送禮去了。這不是快要分配麼,心都毛了。”樑永和從牀上坐了起來,道。
“對了憲子,我昨天去副校長那兒,他還跟我問起你來。
李憲眉頭一揚,“你也去了?”
樑永和臉一紅,“我媽拿了一袋子松子兒,非讓我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