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弱水跟江玉蓮接觸這麼久了,知道她確實是一個徹底的唯技術論者,或者說對於知識、技術、智慧的崇拜已經銘刻到她的骨子裡,至於原因自然是1977年的恢復高考徹底改變了江玉蓮的命運,讓江玉蓮知道技術、知識、智慧的重要性。
她個人是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最好最典型的例子。
只是江玉蓮在星州的知青經歷與高考故事是一段禁忌話題,易弱水一直不敢問,但是江玉蓮既然主動提起,易弱水自然願意成爲了一個最好的聽衆:“我知道您應當是一邊帶着江局一邊準備考試,這很不容易啊!”
聽易弱水說到這,江月容已經輕聲哭出來,而江玉蓮卻是異常平靜地說道:“但是你不知道我是帶着兩歲大的月容一起去雲城上大學吧?”
易弱水沒想到當時的江玉蓮竟然過得這麼艱難,雖然江玉蓮儘可能說得輕描淡寫,但是易弱水能想象一個單身母親帶着女兒在人生地不熟的雲城上大學的種種不容易,江玉蓮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把江玉蓮拉扯大把她培養成天才美少女,江月容更是第一次聽到江玉蓮說起當年的故事,她很想痛哭一場,卻不敢哭得太大聲打斷了江玉蓮的故事。
易弱水正以爲江玉蓮會繼續講下去的時候,江玉蓮卻突然指着車外十幾米處一個推着二八大槓自行車的老男人說道:“月容,那就是你爸爸!”
如果不是江玉蓮親口指證,易弱水還真不敢相信這個老男人就是江玉蓮的前夫,江玉蓮雖然經歷很多磨難,但是這些年一個人過得瀟灑自如輕鬆愉快,保養得也非常好,看起來頂多就是三十七八歲的樣子,風華正茂,比實際年齡要小得多,可是說是標準的芳華美人。
而江玉蓮的前夫看起來至少有六十歲了,而且他似乎是被生活完全壓跨,不但頭髮白了衣服也破破爛爛不說,而且整個人找不到一絲一毫朝氣甚至一身衣服一穿就是幾天根本不想去打理,雖然不能稱得上行屍走肉,但是根本沒有什麼志氣,江玉蓮輕聲說道:“我前幾天找人打聽過了,你爸這兩年雖然沒下崗,但也跟下崗差不多!”
江月容百感交集,她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之所以跟江玉蓮吵翻天來到星州就是爲了眼前這個男人,但是現在真正見到了自己的生身之父,看到自己的夢想在這一瞬間破滅,她反而是不知所措,好一會才說道:“我知道了,媽,我們現在回去吧!”
“先不回去!”江玉蓮就是這麼一個知道如何在大風大浪中堅持自我堅持本心的大美人:“自從離婚以後,我是二十年沒見到他,你也多看他一眼,但看這一眼就夠了,別讓他拖累你。”
江月容點了點頭,她看着那個步履艱難的中年人突然明白了什麼:“媽,我明白了,我就看這麼一眼就再也不看了,以前是我不懂事,我錯了,媽,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傷心!我們走吧!”
說到這,江月容已經按住自己的嘴巴好讓自己不大聲哭出聲來,而江玉蓮也是一言不發,彷彿剛纔這幾句話已經耗盡她的全部能量。
最後還是易弱水打破了平靜:“江阿姨,當初是怎麼一回事?”
雖然他對江玉蓮有着相當深入的瞭解,但是這種問題江玉蓮既然不提,易弱水自然不敢問,只是現在江月容與江玉蓮母女這麼一言不發也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易弱水就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江玉蓮幽幽一嘆還是不說話,好一會纔開口回答易弱水:“本來連月容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小易經理既然問起,我就說說吧!”
江玉蓮說的是一個非常俗套的愛情故事,一對知識青年在艱苦的上山下鄉年代因爲愛情、艱辛、誤解與其它原因所以走在了一起,當時兩個人都出身於普通的工人家庭,接下去的故事依舊平平無奇,兩個人結婚的時候除了一個書架的書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彩禮,接着江玉蓮在艱辛中生下了一個女兒,但至少日子過得還行。
這是一九七五年的事情,江玉蓮原本以爲生活會一直這麼艱苦下去,生活雖然異常艱難甚至沒有什麼好轉的希望,但江玉蓮至少有了自己的家、自已的丈夫與自己的女兒,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但是當時的政策變得突然鬆動起來,知識青年終於有機會回城,而當時的整個公社只有一個名額,所以江玉蓮經歷了很多挫折與拼搏之後終於決定把回城的資格讓給回城問題上更困難的前夫了。
但是偶然發生的愛情往往是經不起考驗,要回城與已經回城的知青更不經起考驗,而前夫也處於回城即失業的狀態,回城不但找不到房子而且找不到工作連工資也沒有了,還得讓鄉下的江玉蓮幫忙把工資寄回去解決生活問題,所以日子一下子變得越發艱辛起來。
而江玉蓮用一種儘可能平靜卻充滿幽怨的語氣說道:“當時市第二農具廠有一個招工名額,劉副廠長有個離婚的女兒,不但長得不好看,而且比他大五歲又有了兩個孩子,所以一直不好找對象,劉副廠長一直爲這件事頭痛,而且他就這麼一個女兒,所以要找的還是個上門女婿!”
雖然江玉蓮沒把這件事的前前後後說清楚,易弱水已經知道江月蓮的前夫作出怎麼樣的選擇,事實上很多回城知青當時做出了同樣的選擇,他只是沒想到是這麼俗套的故事發生在江玉蓮的身上,所以他問了一個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那時候江局多大了?”
江玉蓮的聲音帶着嚴霜,彷彿這件事根本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五個月!剛好五個月,七五年六月生的月容,我們十一月離婚,別人勸過我好幾次不要簽字,但是我還是照他的意思簽字了,從此以後恩斷義絕,我就是我跟我自己生下的月容。”
雖然江月容坐在後座,但是易弱水仍然能聽到她抽泣的聲音,說到這江玉蓮的語氣隱隱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可是我最後還是考上了大學去了雲城,他比我早回城又有農具廠的工作又怎麼樣,他在這裡幹了二十年甚至有段時間作到了車間主任,但是他做到車間主任又怎麼樣?這是農具廠啊!”
農具廠在改革大潮中的前途怎麼樣,易弱水比誰很清楚,但是他一點不關心農具廠與江玉蓮前夫的命運,他只是在心疼江玉蓮與江月容這對苦命的母女。
易弱水是真沒想到江玉蓮的命運會這麼曲折,不知道爲什麼明明這件事跟自己沒關係,但是易弱水就是有一種哭出聲來的慾望,他強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問道:“那江阿姨是怎麼在星州考上了大學?”
他終於知道爲什麼江玉蓮二十年都不肯回星州,如果她是江玉蓮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這段經歷太痛苦了,痛苦得讓人沒有勇氣進行回憶。
但是易弱水完全沒想到江玉蓮會在這樣的艱難困苦之中破繭重生,完成了一次不可思議的逆轉。
易弱水覺得如果自己處於江玉蓮同樣的處境,或許根本堅持不下來直接沉淪了,他很清楚恢復高考後的頭幾屆高考難度會有多大,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不足以形容當時的艱辛,但是江玉蓮不但堅持下來而且還以一個不可思議的成績考上了重點大學笑到最後,難怪她成爲國內頂尖的技術專家,他突然對江玉蓮充滿了極大的敬意。
一個女人能用這樣的方式改變自己的命運絕對是值得易弱水敬重,他是真明白江玉蓮爲什麼相信知識與命運之間的特殊關係。
現在江玉蓮明明就在易弱水的身邊,但她的聲音卻很遙遠,遙遠到易弱水幾乎聽不到她聲音的地步:“他離婚的時候把什麼東西都拿走,連結婚時的臉盆與毛巾都拿走了,就給我留了一個書架,不對,他當時把書架都拿走了,但是把那些他覺得完全無用的書給我留下來了,他並不知道,如果沒有他扔掉的這些書我根本考不上大學……”
江玉蓮的聲音越來越遙遠,甚至到了低不可聞的地步:“他覺得已經回城進廠有工作了,這些書對他都完全沒用,當時我也徹底絕望了甚至還動過自殺的念頭,然後有個魔都來的戰友爲了鼓勵我說國家可能要恢復高考,讓我有時間多看看書,千萬不要放棄希望,即使不是爲了我自己也要爲了玉蓮,我信了,我完全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