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利用自家的內部矛盾,兵不血刃就釣出了崔頡的去向和他當年爲了嫁禍弟弟、不惜謀殺自己親骨肉的口供,原本朝中還有大半的人是不支持崔繹篡位的,一聽範夫人親口承認了自家男人與太子合謀欺君,瞬間呼啦啦一片倒戈聲,轉過頭來開始幫着崔繹聲討崔頡。
要知道文官這種東西,最厲害的就是嘴,從山簡的生猛爆料,到百里讚的藉機造勢,崔頡長久以來塑造的孝子賢君形象早已開始崩壞,現在又有一大片文官幫着罵,崔頡在短短几天的時間裡,就已經淪爲市井孩童歌謠中的惡棍暴君。
崔繹非常開心,他第一次覺得老爹留下的這羣草包還是有點用的。
而相反的,長孫泰醒來後聽說了這件事,差點又被氣得昏死過去。
如果大家都不投降,那第一個投降的就會爲人唾罵,但如果大家都投降,那麼不肯投降的那個就會成爲“餘孽”,只有等着被牆倒衆人推的份。
可憐的長孫泰既沒維護住“忠貞不二”的美名,也沒趕上投降大潮,一睜眼已經是曾經的同僚們聯名譴責自己的時代,沒直接氣死過去算是命大了。
於是他決定裝死,等風波過去再說。
但崔繹怎麼會讓他有機會裝死呢?在院子裡的時候聽到御醫說長孫泰又昏過去了一次,然後就再也沒醒過,非但不擔心,還有點興致勃勃地揹着手跨進門去:“長孫大人?”
長孫泰在牀上挺屍,裝沒聽見,崔繹進來看了他一眼,轉頭命令道:“長孫大人生平最恨的人就是朕,現在朕就站在他面前,他卻沒有跳起來跟朕拼命,看樣子應該是死了,來人,擡去燒了。”
長孫泰瞬間嚇得魂飛魄散,一股碌從牀上滾了下來,一屋子的宮女太監御醫全都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哦,原來沒死。”崔繹淡定地在椅子裡坐下。
長孫泰灰頭土臉,從地上爬起來要躺回去,萬晟宮的大太監杜衷全馬上一甩浮塵:“大膽!見了皇上竟然不行禮問安,長孫泰,你該當何罪!”
崔繹心情很好,也不多計較:“噯,朕還沒登基,長孫大人論起來是長輩,行不行禮都不要緊。”
長孫泰只穿着一身單衣,聞言眼珠一轉,開始挑刺:“既然還沒登基,如何以‘朕’自稱?王爺身爲敬宗皇帝嫡長子,卻不遵守祖宗禮法……”
崔繹的好心情瞬間被毀,臉一垮:“長孫泰,你活膩了!朕的事也是你管得的?”
長孫泰昂起頭來:“老臣既然是王爺的長輩……”
崔繹“咣”一聲把剛端起來的茶杯摔在了地上,怒吼一聲:“拖出去,二十大板!”
長孫泰這下可慌神了,一邊大叫皇上饒命一邊手舞足蹈地被拖了出去,太監拖來板凳一條,把他往上一按,三指寬的板子打下去,長孫泰的叫聲頓時變了調。
崔繹悻悻地嘟囔了句“敬酒不吃吃罰酒”,象徵性地讓人打了兩三板子就叫停,長孫泰哪裡受過這個罪,就算只是兩三下也夠嗆了,太監們停手後他從板凳上滾下來,趴在地上直喘氣。
“這是怎麼了?人怎麼在院子裡趴着?”就在這時,持盈來了。
崔繹沒登基,她這個皇后自然也沒落實,但這並不妨礙她一身母儀天下的行頭,長孫泰一擡頭,就見大女兒頭戴金鈿子,身披金紅袍,裙襬上金銀雙色的絲線繡成的鳳凰展翅欲飛,前有宮女捧香爐,後有太監撐華蓋,浩浩蕩蕩二十來個人跟着,就連陪嫁的小秋都一身茜色的貢繡衣裙,着實閃瞎了太傅大人的眼。
長孫泰一手扶着後腰,狼狽地起身:“女兒啊……”
持盈驀然笑了:“長孫大人病糊塗了?這兒哪有你的什麼女兒,本宮怎麼沒瞧見?”
長孫泰語塞,跪在地上不知所措,持盈一拂手:“小秋,去把長孫大人扶起來。”小秋得了命令,上前去伸出手:“長孫大人,請吧。”那語氣中滿是幸災樂禍。
長孫泰看她一眼,又是眼紅又是恨,哼地一聲不理會,小秋見狀,涼絲絲地說:“長孫大人,皇后娘娘讓奴婢來扶您一把,您可別不給皇后娘娘面子啊。”長孫泰無奈,只好瞪着眼讓她把自己攙扶起來。
“你怎麼過來了?”崔繹從屋裡走出來。
持盈收起了玩笑的表情,認真地說:“程姐姐回來了。”
從貢縣返回到京城後,程奉儀沒有再進宮,而是徑直回了早已空無一人的程府,鍾綠娉留下宮女照顧她,自己來向持盈覆命。
崔繹和持盈一同返回耀華宮,鍾綠娉已經等在裡頭,見禮後三人落座,鍾綠娉開始講這幾天的經過。
“那天,我陪着程姐姐坐馬車趕到貢縣……”
上路的時候大約是未時,程奉儀歸心似箭,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貢縣去,車伕於是連夜趕路,一行人在第二天清晨趕到了貢縣。
程奉儀曾經跟着翟讓來過,知道翟家二老的住處,一下車就衝到小院門口,攀着籬笆大聲喊翟讓的名字,左右鄰居都被驚動了,紛紛開門出來看出了什麼事。
這時翟家的房門也開了,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從裡面走出來,一臉抱歉地笑容說道:“子成帶公公去縣城裡看病去了,姑娘找他有何事?”
程奉儀幾乎是瞬間就瞪大了眼睛,一口氣提不上來,只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
“我曾聽程姐姐說過,翟家三代單傳,翟家二老只有翟子成一個兒子。”持盈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鍾綠娉也是一臉難過的表情:“是啊,我當時一看到那女的走出來,就猜到是這樣的了,可憐程姐姐剛剛得知程老過世的消息,女兒也不認她了,想要去丈夫那兒尋求點安慰,丈夫卻已經娶了別的女人。”
崔繹則更是直接,狠狠一巴掌拍在案桌上:“這個翟子成!簡直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程老年初才過世,他這麼快就另娶新歡,他怎麼不想想當初要不是程老賞識他,他有個屁的機會出仕!”
持盈咳了一聲,小聲提醒:“皇上,一國之君說話要注意點。”
崔繹一肚子怒火:“上次我們回京城,他不分青紅皁白就出賣了你,後來雖然認錯悔過,可還沒等走出紫章城,他又差點把我們賣給郭子偃,這種朝三暮四、得隴望蜀的人就該拖去浸豬籠!”
鍾綠娉愕然:“還有這種事!”
持盈安撫地拍了拍崔繹緊握的拳頭,示意鍾綠娉:“已經過去的事了,你接着說。”
貢縣。
程奉儀看着屋裡走出來的那女子,已經恍然猜到了什麼,卻不敢開口確認,只站在原地瑟瑟發抖。那女子一臉費解,見她身後還有跟着人,便朝鐘綠娉問:“她……怎麼了?”
鍾綠娉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程奉儀在北狄受盡折磨,依然頑強地活了下來,無非是因爲牽掛着家人,然而時過境遷,當她好不容易回來了,家卻已經沒了——饒是她與程奉儀相識不久感情不深,也覺得無比造孽。
就在這時屋裡傳來一個老太的聲音:“文娟,是誰來了?”
女子回頭答道:“我也不認得。”
程奉儀已經快要暈倒了,鍾綠娉忙扶住她的肩:“先彆着急,說不定是有什麼誤會。”程奉儀眼含熱淚,點點頭,儘管她也知道這裡頭多半不會有什麼誤會了。
很快地屋裡又出來一個女人,已經上了年紀,兩鬢全白,背也有些駝。
程奉儀顫聲道:“婆婆……”
那老婦正是翟讓的娘,鍾綠娉本以爲她會解釋幾句,或者至少向程奉儀道個歉,誰知翟母一見程奉儀,竟是臉色一變,勃然大怒,指着她身後就喝道:“你回去!”
程奉儀痛苦地流下了眼淚,手指緊緊扣着柵欄,竹篾割破了手指,鮮紅的血珠順着籬笆往下滴。
翟母將文娟護在身後,氣勢洶洶地道:“你回去!以後也不要再來了!我們翟家丟不起這個人!”
這話瞬間就激怒了鍾綠娉,她大聲道:“你說話注意點!什麼叫丟不起這個人?程姐姐的爹是吏部尚書,娘是神醫子弟,哪裡配不上你兒子了?”
文娟眼一睜,彷彿明白過來了:“你是……”
翟母卻毫不示弱:“尚書又怎麼樣,神醫又怎麼樣,我們翟家不要這種被別的男人玷污過的兒媳,有多遠你們給我走多遠,要是不走,別怪我老太婆不客氣!”
程奉儀垂着頭無聲哭泣,鍾綠娉更是火大了,叉着腰就和對方吵起來:“你說什麼!要不是你兒子沒用,程姐姐怎麼會被別的人帶走!程姐姐是你們翟家明媒正娶的兒媳,給你兒子生過孩子的人,又沒犯什麼錯,憑什麼你說不要就不要了!”
翟母嗤笑一聲,道:“這會兒知道嫌棄子成沒本事了,當初是誰巴巴地要嫁過來?明明是自己家裡的爛帳沒算清楚,怎麼賴到我們頭上?我們翟家三代單傳,就子成一個兒子,娶了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姐,不能回來侍奉也就罷了,生的還是個女兒,有什麼用?”
“你!”鍾綠娉氣得說不出話來,程奉儀搖了搖頭:“鍾妹妹,算了……”
程奉儀兩手攀着籬笆,好像隨時會癱倒在地一般,勉力吊着一口氣,顫聲說道:“對不起,是我……是我不好,我沒能盡到一個兒媳的責任,沒有相夫教子,沒有侍奉公婆,是我的不好……”
翟母趾高氣昂地哼了一聲,白眼道:“知道就好,還不快走!”
程奉儀強忍心痛道:“我已是破敗之身,丈夫不要我,女兒不認我,爹也已經不在人世,我再活着……也沒什麼意思了。”
鍾綠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聲道:“程姐姐!你不可以這樣想啊!”
程奉儀虛弱地搖搖頭,用懇求的目光看着翟母和文娟:“舒錦雖然是女孩,但也是翟家的血脈,希望你們……”
那文娟倒像是個心善的,不等她說完就點頭應承:“你放心吧,我會待舒錦像自己的女兒一樣。”翟母卻惡狠狠地道:“自己領回去養!翟家從今往後就當沒有過你這麼個兒媳,也不稀罕你生的孩子!”
程奉儀短短兩天之內接連遭受這麼多打擊,早已是心力交瘁,一聽到女兒也被人嫌棄,頓時氣急攻心,一口血嘔出來,身子也一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