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崎聽了女兒的話,忙斥道:“雁回,不許對長輩無禮。”
他是全家唯一一個沒生氣的,眼見大哥忽然上門來走動,似乎還挺高興。
楊雁回並不怪爹對她發火,她只是有些憐憫爹。
楊崎對幾個孩子說過,他幼時也曾和大哥相處和睦。只是後來,大哥越來越好吃懶做,最要命的是,還染了賭癮。從此,便一步步淪爲了廢人。
他本意是教導兒女,莫學大伯沾染了賭博的惡習。可是說到後來,總是不勝唏噓,言語中透露出希望大哥哪一天能迷途知返,一家人再如從前那般和和樂樂的想法。
爹的願望很美好,但楊雁回認爲大伯的人品很惡劣,即使不再賭,也不像個好東西。但是想想楊嶽已幾個月未曾賭錢了,楊雁回便覺得,爹很可能在慶幸他的大哥終於肯學好了。
周氏聽了楊崎的話,忙道:“我就知道大兄弟是個明白事理的。”
又對閔氏道:“弟妹呀,我歲數大了,記性越發差了。既雁回說了,那咱們趕緊去院裡行拜月禮吧。”
聽這意思,竟是要在楊家行拜月禮。
閔氏冷笑道:“天下再沒有這樣的道理。從來只聽說,一家的主婦帶着自家人行拜月禮,沒聽說一家的主婦帶着家人去別個家裡行拜月禮。”
周氏笑道:“弟妹,咱們今年既在一處過節,那當然也該在一處行拜月禮。咱們這就去吧。再耽擱,只怕要餓着孩子們哩。”
楊雁回悄悄拉過楊鶯,道:“走,我屋裡有兔兒爺和彩燈。”
待去了自己房裡,這才低聲問:“小鶯,大伯和大伯母這是要做什麼?”
楊鶯小臉緋紅,囁嚅道:“先是聽大哥抱怨說,大過節的,家裡連個像樣的菜也沒有。其實我切了臘腸,娘還讓爹殺了只小雞……後來又聽爹說,還是二弟家裡伙食好……”她說不下去了。
楊雁回卻聽明白了,這家子人竟然只是爲了蹭飯。
忽聽周氏在外頭厲聲叫道:“楊鶯,你個死丫頭,幹什麼去了?還不快出來行拜月禮?”
竟然真的要在一起行拜月禮?
看來楊崎又心軟了。楊雁回這次實在是不能支持爹了,對楊鶯道:“我不舒服,我纔不去。既大伯母叫你,你自去吧。”
楊鶯不敢違背母命,只得推門出去。誰知楊鴻卻在這時候進來,叫雁回也出去,低聲對她道:“難得爹今天高興,別掃了他的興致。”
楊雁回聞言有些心軟,但仍是不肯依。楊鴻又低聲道:“大伯母那等潑才,直接拉下臉趕她走,只怕要鬧得更過不好。你先忍一忍。”
楊雁回這才磨磨唧唧的跟着大哥出去了。
結果,待衆人要行拜月禮時,周氏竟站到了閔氏前頭去。閔氏一怔,待要伸手去香案前拿香時,卻被周氏搶先了。
閔氏縱然與這個妯娌打交道多年,也未料到她能不要臉到這個地步。
楊雁回不忿道:“大伯母,我娘纔是我們家的當家主母。你是客,賴在我家行拜月禮已是……”
周氏打斷她道:“什麼叫賴?有你這麼對長輩說話的嗎?既然咱們長房二房一處過中秋,當然是我做伯母的先行拜月禮。”
楊嶽呵斥妻子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做長輩的。大過節的,你跟晚輩吼什麼吼?還不趕緊的?”
周氏忙去行了拜月禮。
楊崎近來的精神好容易又好起來了。要不是怕鬧起來,再把楊崎急出個好歹,閔氏真想把大嫂打出去。
楊雁回不願在周氏的帶領下行拜月禮,不待周氏起身,已從香案上端過月餅來,又將一柄精緻的小刀奉給閔氏,道:“娘,您是當家主母,這團圓月餅,還是你來切。咱們進屋再分吃月餅去。”
周氏起身,語重心長道:“雁回,你還沒行拜月禮,急三火四的跑什麼?別仗着自己生得好看,就對月神不敬。小心月神罰你,叫你臉上長了斑,變成個醜八怪。”
這下連楊崎都不幹了:“大嫂,你這是說得什麼話?大過節的,你跑來我家咒你侄女麼?”
“我這哪裡是咒她?我是在教她知禮。姑娘家拜月圖什麼?不就是圖個貌似嫦娥,面如皓月?大兄弟,不是我說你,你們兩口子本就把這丫頭寵得沒邊兒了。自打她受了一次傷,你們憐惜她在鬼門關前轉了一遭,一家子更是由着她成日家瞎胡鬧。一個女孩兒家,沒有半點女孩兒樣。弟妹管教雁回若是有我管教鶯兒一半的用心,也不能縱得她這般無法無天。什麼長輩、什麼神佛,她竟還全不放在眼裡了。這要是我閨女,這般不成體統,一天打她三頓都是輕的。”說着,又坐地上哭起自己的公婆來,直說老兩口若不是走得這麼早,她也有做主的人了,絕不會被二房的人這般欺負。
周氏噴着唾沫星子,扯着嗓門,長長的一番話連說帶嚷的下來,驚動了不少鄰里。大夥起初還以爲楊崎兩口子大過節的拌嘴,紛紛來勸架,誰知到了一看,卻是周氏在撒潑。
楊雁回瞧着周氏坐在地上放聲痛哭,一時間也是傻了眼。這種無賴潑婦撒潑的場景,她也纔是第二回見識到。
閔氏心裡更是恨極了周氏。大過節的,給她往家裡招一羣人來瞧熱鬧。
楊嶽忙喝令妻子起來:“幹什麼?還過不過節了?還不趕緊起來!”
周氏這才抽抽搭搭的起身。
楊嶽又呵斥道:“既已帶着大夥行了拜月禮,還不趕緊分月餅去。”
周氏忙又上前,從閔氏手裡抽出刀來,另又從香案上端來一盤月餅,切成小塊。
楊嶽又揮手趕衆鄰家離去:“大過節的,不在自家呆着,往人家院裡跑什麼?沒見過別人家行拜月禮麼?”
遇到周氏這樣的潑婦,楊鴻也只能暫時忍耐,對弟弟妹妹道:“先分吃月餅吧。”好歹別在中秋節鬧騰起來,尤其不能再讓大伯和大伯母幹出更不要臉的事來。
給楊家丟人已算是輕的了。把爹氣壞了,才更不妙呢。楊崎的臉色已經又變得難看起來了。
楊雁回一肚子火沒地方發,忽見秋吟站在一旁,便怒道:“死丫頭,你在這裡站着做什麼?”
秋吟一怔:“行拜月禮呀!”她家小姐何曾衝她這般疾言厲色過了?
楊雁回依舊怒道:“一個丫頭,跟主子湊在一起行什麼拜月禮?沒見家裡又來了人?一會兒男男女女一大羣,怎麼坐一桌吃飯?還不趕緊重新收拾一桌酒菜,在耳房裡專招待大伯母吃。”
秋吟聞言,立刻會意,跑去重新收拾宴席去了。
眼見楊家人要分吃月餅,衆鄰居以爲無事了,便也都散了。隱約還聽見有人小聲說:“楊二叔好生倒黴,攤上這麼個大哥大嫂。”
周氏聞言,提着刀子就要出去找人算賬,被楊嶽喝住了。
楊嶽今日的表現還算識大體,楊崎見大哥比以往像樣多了,臉色便也沒那麼難看了。
待這一場鬧完了,衆人方進屋去吃飯。
因了楊雁回那一番話,楊家這個團圓飯只好男女分席吃。
楊崎、楊嶽、楊鴻、楊鶴、楊鳴在堂屋吃飯。閔氏和周氏各自帶着女兒去耳房吃飯。
待進了耳房,閔氏差點笑出聲來。那桌子上擺着的,不過是幾道從堂屋上端下來的三個開胃小涼菜,又擺了一碟驢打滾,一大盤油撒子,兩碟子瓜子、花生湊數。乍一看,倒也似模似樣。
這京郊的規矩歷來都是如此。主人家若還算寬裕,招待的親戚多時,雖是男女分席,但席面必是一般薄厚。若主人家境窘迫,又或者一時沒個準備,女人的席面便要比男人的席面差許多。
這還算不錯了。再往南有幾個窮縣,無論是過年過節還是婚喪嫁娶,只有男人能上席,女人只能坐在竈下吃主食。待吃飽了,也好伺候爺們吃吃喝喝。這般作踐女人,還美名其曰,這叫“懂禮數,守規矩”。
楊雁回暗暗鄙夷周氏。在她們家鬧事,還想在她們家大魚大肉大吃大喝,做夢!
閔氏臉上這纔有了些許笑意,對周氏道:“大嫂,坐吧。”
楊雁回對楊鶯道:“鶯兒,我們節前買了許多糕點,我拿給你吃。”
她也不等秋吟動手,便自去拿了些柿餅、蜜桃果脯、艾窩窩、蝴蝶卷子出來。一樣拿兩個,她一個,楊鶯一個。別人都幹看着。
周氏不樂意了:“我說你們兩個……”飯菜這麼寒磣已是慢待。有糕點、果脯還不趕緊拿出來招待客人,是要做什麼?雖有驢打滾和油撒子在桌上,但都不對她胃口。最讓她看不過眼的是,這兩個丫頭竟然還只顧着自己吃了,眼裡還有沒有長輩了?
閔氏忙打斷她道:“大嫂,這大過節的,你就讓孩子們一處玩會兒,別嚷她們了。纔剛鬧騰了一場,不累麼?雁回,帶小鶯出去玩會兒吧。”想來有那些糕點在,也不會把孩子們餓着。留在這裡,左右也是挨周氏的罵。
楊雁回便對楊鶯道:“咱們帶上兔兒爺和彩燈出去玩。我聽着外頭很熱鬧呢。”
周氏冷笑道:“要玩雁回自去玩。我們小鶯是規矩孩子,自要留在這裡服侍長輩吃飯。”
閔氏皺眉,這話說得,好像她女兒就不規矩了似的。
楊雁回不滿道:“大伯母,鶯兒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媳婦兒。大伯母既如此講規矩,怎地不去竈間吃些饅頭大鍋菜填肚子,也好省下工夫伺候爺們和姑娘們吃飯?怎麼只管坐這裡大吃大喝?”
便是大戶人家規矩多,她也只見過兒媳站在一邊佈菜伺候婆婆吃飯。姑娘們雖不用媳婦兒們伺候,好歹和老人一處吃飯時,在飯桌上也是有個座的。從沒聽說要姑娘家大過節的,伺候精神奕奕中氣十足的媽吃飯。
楊鴻在堂屋裡聽着不好,生怕妹妹吃虧,或者大伯母又鬧起來,忙過來拉了妹妹出來,口中教訓道:“你若不想吃飯,便拿了彩燈出去玩,莫跟人拌嘴。”連伯母也不叫了。
周氏本欲撒潑,見楊鴻把人拉走了,這纔沒鬧,只是又罵楊鶯道:“傻站着幹什麼?坐下,吃飯!”
楊雁回纔不樂意跟周氏坐一處吃飯,聽了大哥的話,便回屋提了個六角宮燈出了家門自去尋人一處玩耍。
秋吟要跟着去,楊雁回便道:“我又不走遠,只在門口耍一會子。你進去盯着,別叫太太吃了虧。你若應付不了,就來喊我。”
中秋節雖不像元宵節那樣,有熱鬧的大燈會,但還是有不少人家會玩燈。
村裡人家雖有小院,地方還算寬敞,到底比不得高門大戶。是以,許多幼童、少年、少女們,便會提了燈出了院子,在門口和街坊鄰里一起耍上一會子。
秋吟只得回去了。
閔氏也不想和周氏一道吃飯,便對大嫂道:“今兒個晚上的主食倒不是饅頭和大鍋菜,是大嫂愛吃的白菜豬肉餡餃子哩。大嫂是和我一道去竈間下餃子呢,還是坐這裡吃飯呢?”
不待周氏回話,她又抿嘴笑道:“我先去竈間了,餓着他們幾個爺們,便是咱們做媳婦的不是了。大嫂是在屋裡坐席還是去竈間,自專便是。秋吟,好好伺候鶯姑娘。”總得留個人看屋子。
閔氏說完便去了。周氏對着一桌子冷菜和瓜子花生,窩了一肚子火氣。還不如在家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