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道臺府,內宅,西院。
玉蛛坐在梳妝檯前,拿着塊眉黛,舉着一面雙鸞對花青銅鏡,仔細地勾勒。這些日子因大爺不在府中的緣故,內宅門戶越發緊,連帶着她們這院的,連出院串門子都被止了,委實無聊。
不過,她多少有些心虛,實在是過於意外。先是沒想到大爺會聽了三姑娘受委屈之事後,巴巴地往京裡去;再就是沒想到又像是出了什麼變故,連着郡主都舍了小少爺,往蒙陰去了。
這幾日,玉蛛一直睡不安穩,每每想起紫晶看着她的眼神,像是有所了悟,心裡亦後悔不已。
而院子這邊,玉蜻還在愧疚難安,只當是自己說漏嘴,引出後面的是非,丟了曹家的顏面,還使得玉蟬捱打,顧不上玉蛛。
玉蟬雖是因口舌捱了板子,但是卻並不怨玉蜻,越發地看玉蛛不順眼。連帶着玉螢,每每見到玉蛛,神色間也有些不對。
玉蛛心裡沒底,安分了好幾日,今日卻是實在悶,便想着往正房那邊走走,若是遇到紫晶,看看能否獻些小意殷勤。
雖然心裡對紫晶是瞧不起的,但是現下二爺不在,想起先前的事,要說不怕,那是假的。越是害怕,她就越是後悔,自己爲何眼皮子淺。別說現下二老爺沒了,就是二老爺還在,二爺也實算不上什麼。大爺纔是曹家的長房長子,未來地當家人。往後的前程自然亦是好好的。
就說這府裡,她這二爺地通房,還比不上大爺身邊的大丫鬟有體面。做的實在沒意思。
對着鏡子,弄得妥當,玉蛛又瞧了身上淡青色褂子,象牙色比甲,頭上也不過是米珠小梳子,耳朵上一對南珠耳墜子。素淡中不失俏麗,再也妥當不過。
站起身後,她從炕桌上取了個布老虎。這個是她親手縫製的。就是爲了討好初瑜,針腳縫得很密實,看出是用了心的。尋了塊青白綢子。仔細包好。
想着外頭雖然雪住了,但是北風正緊,玉蛛又尋了件石青色的棉斗篷披上,而後推門出來,到了隔壁玉蜻的門口,笑着問道:“蜻妹妹在嗎?”
就聽腳步聲起,玉蜻應聲出來開門,將她迎了進去。見玉蛛一副外出裝扮,她面上一怔,隨後問道:“姐姐。這是要……”
玉蛛笑着說:“今兒下晌飯用得早,又正無事,不是說主院添了個奶子嗎?好幾日了,咱們也去瞧瞧,要不倒像是咱們端架子!”
玉蜻遲疑着。說道:“蛛姐姐,這……紫晶姐姐不是說大爺不在各院要門戶緊些嗎?咱們這過去,是不是不大好?”一陣風吹過,玉蛛不禁打了個寒戰,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笑道:“不過是去看看新奶子。又不是閒着無事串門子。她只說門戶嚴謹些,並未說不讓咱們出院子啊!妹妹也是。就算心裡對她有埋怨,也不好這麼淡着,人前總要應付些,誰讓她是內管家呢!”
玉蜻聽了,急得臉上變了顏色,忙擺手說道:“蛛姐姐別這麼說,紫晶姐姐是按規矩辦事,妹妹哪裡還會有埋怨地?都是妹妹的錯,若不是沒輕沒重與姐姐說起這個,也不會有後邊的是非!”
玉蛛去拉了她地手,低聲說道:“在姐姐面前,妹妹還有什麼可瞞着的?就算是侍候過老太太的,她也忒拿大些,且不說妹妹是二爺的人,就是玉蟬也是二房的丫頭,哪裡輪得着她管教?不過是欺郡主面嫩,倚老賣老罷了!可憐二爺不在,也沒人給咱們做主,只要低聲下氣地應對!”
玉蜻對三姑娘之事,這段日子一直內疚,哪裡有怨憤紫晶的心思?不過,她向來嘴笨,玉蛛說得又快,竟然不知該如何反駁?憋得滿臉通紅,眼珠在眼眶裡打轉轉。
玉蛛心中暗笑,面上卻帶着絲無奈,推了她一把,說道:“快別委屈了,加件衣服,咱們一道快,省得她又找碴,尋咱們的不是!”
玉蜻打炕邊取了件毛比甲套上,低聲說道:“玉蛛姐姐誤會了,妹妹沒埋怨過紫晶姐姐。紫晶姐姐是大爺與郡主倚重的,行事最爲公平妥當,先前的事,也妹妹的不是!”
玉蛛道:“瞧把你唬地!說起來,身份未必比咱們尊貴,哪裡又說不得了!”
玉蜻還要再說,被玉蛛搶白道:“好了,好了,姐姐曉得了!她是大好人,半點錯兒也不會有的!若是說起來,倒是姐姐的不是,若不是那天一時好奇,多問了幾句,也不會使玉蟬聽了去!她素日嘴碎,誰都曉得的,哎,這倒是姐姐的罪過!”說着,臉上滿滿地擔憂愧疚,拉着玉蜻的手,說道:“她向來人家慈悲,待下人卻是嚴的,姐姐好幾日睡不安穩,怕她想在大爺與郡主面前賣好,將過錯都推到你我身上,姐姐還好些,算不上臺面的人,妹妹卻是跟了二爺好幾年,這不是打二爺的臉?偏生只你我兩個,再也靠不上其他人!這般巴巴地趕過去,也是想要賣個好,使她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玉蜻見玉蛛眼圈發暗,精神頭確是不足,說起此事手都瑟瑟發抖,看着委實可憐,安慰道:“姐姐多慮了,幹你什麼事,連妹妹這邊,紫晶姐姐都沒什麼,更不會往姐姐身上去地!況且,又是過去許久的事,哪裡還會再翻出來說?”
玉蛛聽着這般說,心下稍安,勉強笑道:“咱們快過去吧,一會兒天黑了,小爺怕是睡了,咱們去了,反而擾得慌!”
玉蜻應了。再這留意到玉蛛手中地包裹,問道:“這是……”
“給小爺地小物什,算是咱們兩個的!”玉蛛笑道。
路上的積雪已經打掃乾淨。露出青石板地路徑來,玉蛛望了望北面蕭瑟的小花園,對玉蜻說道:“到底不如京裡,這面連株梅花也少見呢!不曉得大爺何時回京,咱們是二房的人,又是這樣的身份,在這邊住着,也算是尷尬得緊!”
玉蜻聽出她的惆悵。心中也是想着曹頌的,但還是勸慰道:“姐姐胡思亂想這些作甚?咱們本來就是太太買來的,被分到二爺身邊侍候。哪裡分的上什麼大房、二房?”
說話間,進了正院,正巧看到喜霞端了盆清水往上房去。
玉蛛趕緊上前,幫喜霞撩開棉簾子。玉蜻瞧着那水沒有熱乎氣,像是冷地,略帶稀奇,問道:“怎麼使涼水,還是你去端?”
喜霞先向玉蛛道了謝,而後笑着回道:“今兒炕燒得熱了,怕小爺嗓子幹。嬤嬤說要往屋子裡放幾盆清水方好!幾個小的,都是吃飯了,我便去端了來!”
喜煙在屋子裡,聽到喜霞的說話聲,出來將她手中地銅盆接過去。對玉蜻與玉蛛道:“兩位姑娘倒是金貴了,許久不來咱們院子耍了!”
大家一邊說着,一邊進了西側間。
玉蛛與玉蜻放眼看去,除了葉嬤嬤,炕沿上還坐着個穿着靛青布襖的年輕婦人。正守着搖車。哄着天佑。她面上帶着幾分靦腆,看着低眉順眼的。見有人打量自己,便起了身,露出幾分羞澀地笑,略帶祈求地望向坐在一邊的葉嬤嬤。想來,這就是新來的奶子許氏。
葉嬤嬤見是玉蛛與玉蜻來了,沒有起身,笑着說:“兩位姑娘可是許久沒來了,今兒是什麼風?快些喝盞熱茶,去去身上寒氣先!”說着,招呼喜煙給她們兩個上茶,而後對許氏說道:“柳家的,這兩位姑娘是二爺屋裡的,略顯高挑的是玉蜻姑娘,另一個是玉蛛姑娘!”
許氏俯身,納了個福,低聲道:“見過玉蜻姑娘,見過玉蛛姑娘!”
玉蛛進前一步,想與許氏親近親近,想起方纔葉嬤嬤的話,看來是怕自己與玉蜻將身上寒氣過給小爺,便生生止了步,回了個禮,笑着說道:“原來是柳嫂子,這般年輕,別再讓我們叫老了!”
她身後的玉蜻,亦是還了一禮。
許氏拘謹着,不曉得如何應對玉蛛地打趣。葉嬤嬤笑着說:“瞧瞧玉蛛姑娘這話,倒像是多大年紀似的,正是花朵一樣的年紀,這般說着,不是讓老婆子鑽地縫嗎!”
“嬤嬤,您不瞧瞧,闔府上下,有誰能像嬤嬤這般年輕的!哪裡當得一個老來,那豈不是讓別的人都沒法子活了!”玉蛛乖巧地說道。
葉嬤嬤聽得歡喜,笑着指了指玉蛛,說道:“這些話怎麼不當着你們爺面前說?慣會伶俐地,就這張嘴啊,別人也比不過你!”
“嬤嬤,您又不是不知道,是蛛兒見您親呢!總想着,若是您是蛛兒的孃親該有多好,偏生我們這些人是沒福氣的!”玉蛛紅着眼圈,小聲說道。
一句話,說得屋子裡的玉蜻與喜煙、喜霞也跟着難受,她們幾個,也都是沒了孃的。
葉嬤嬤見玉蛛巴掌大地小臉蒼白,眼睛紅紅地,想起她與玉蜻都是曹家打人伢子處賣來的。就算有老孃在世,怕這輩子也再也見不到,又不像其他家生子有家人親戚在,委實可憐。
上了年歲,心腸更軟,葉嬤嬤揮了揮手,將玉蛛喚到炕邊,將她手中地包裹擱在一邊,而後拉着手,說道:“快把金珠子收了,往後有嬤嬤疼你呢!進入這樣的人家,有這樣的主子,亦是你的福氣呢!你們向來在內宅,不曉得外頭的事,有許多也不是你們年輕人能聽得的。不是嬤嬤偏心說瞎話,像咱們府上這樣的人家,實在是難找了!”嗯!”玉蛛臉上帶了笑,含着淚說道:“可不是我們的福氣?吃穿用度自不必說,就是白眼冷話。也沒受過,真是進了福窩子了!”
屋子裡正說着話,就聽院子裡急促地腳步聲。是小丫頭烏恩過來,對葉嬤嬤說道:“嬤嬤,大爺與郡主回來了,紫晶姐姐在儀門那邊迎着!大爺腿腳有些不便利,要使人送過來,打發我來知會嬤嬤一聲,請姐姐們避避,暖閣那邊的物什亦是!”
葉嬤嬤聽了。立時放下玉蛛的手,伸腿下了炕,說道:“這暫這回來了!也不使人先回來說聲。幸好暖閣那邊地火就沒住過!”對許氏交代道:“柳家的,我們主子回來了,老婆子去迎迎,小爺這邊,先勞你仔細照看!”
柳家的(許氏)俯身應下,葉嬤嬤纔想起玉蜻、玉蛛兩個,笑着說:“大爺剛回,這邊要亂會子,今兒就不留兩位姑娘說話了!”
玉蜻笑着說:“您客氣了,我們這就回去。明兒來給郡主請安!”
玉蛛將炕沿的包裹拿了,交給葉嬤嬤道:“嬤嬤,這是玉蛛給小爺縫的小玩意兒,您別嫌玉蛛手笨就好!”
葉嬤嬤笑道:“難爲你想着,誰不曉得你手巧?指定是好的!”
因見葉嬤嬤帶着急色。玉蛛與玉蜻也不好多留,與柳家的打了個招呼,便相伴出去,回西院去了。
兩人走後,葉嬤嬤趕緊帶了喜煙、喜霞兩個。進了東邊暖閣。
這邊是初瑜生產後的臥房。葉嬤嬤她們仔細瞧了,將兩套原本擱在外頭地中衣。放了櫃子裡,又將幾處不宜外人見的小物什收妥當。
摸了摸炕,亦是如西側間似的,燒得滾燙。現下去端水,卻是來不及,只好等一會兒再說。
聽到院子裡,腳步聲起,葉嬤嬤讓喜煙與喜霞兩個回西屋,只喚了烏恩跟在身邊迎去。
終於回家了,看着不打眼地幾間上房,曹突然生出幾分感慨來。現下,他卻是被魏黑與張義兩人擡進來的,模樣委實有些狼狽。
看了眼沉着臉的魏黑,曹一時不曉得說什麼好。
雖然他心裡也想着要收拾杜家兄弟一頓出氣,但是不過是想着狠狠打頓板子罷了。魏黑這邊,卻是要挑了他們的腳筋,爲曹報斷腿之仇,被莊先生給止住。
雖聽莊先生講了一堆道理,但是他心裡仍是有些憋悶,臉色兒就一直沒好過。
曹私下不免再勸一番,只說自己無大礙,那兄弟兩個自然有國法等着,就是他們不動手,也是落不下好的。
魏黑不是憨人,見莊先生對那兄弟兩這般看重,曉得是有其他用場的。只是,還是免不得埋怨曹一番,不該這般心慈手軟,留着他們的性命罷了,苦頭總要給他們吃吃的,否則不是白遭罪。
曹唯有苦笑,他也不想這般“寬厚”的,怎麼也得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幾十板子打下去,讓那兄弟兩個躺在三、五個月,才符合他自己個“睚眥必報”的性子。
莊先生卻不同意這般做,說是有損曹素日給人留下地“仁善”形象,萬一傳揚開來,對他的聲譽有損。
畢竟這兄弟兩個往後有大用處,少不得在過堂詢問、作證指認之類的,還不如給他們兄弟點盼頭,讓他們念着曹的“寬厚”,老老實實、盡心盡力地“配合”衙門這邊剿匪。
官場上,就是這樣矛盾,清官雖然做不得,這“僞君子”的形象還要維護者。若是留着小辮子,讓清流當成“小人”給抓了把柄,那往後就別指望有安生日子。
就算是仕途無礙,能再升幾個品級,也不過是換了更高品級地御史來盯着你。稍稍有個閃失,就是一番聲討,那可是太丟麪皮。若是面皮薄的,估計連辭官養老的心都有了。
這不過是下地方半年,曹是長了不少見識,心裡也唯有感激莊先生。若不是有這個通曉官場道道的老人家跟着,就憑他自己個兒這點小心眼,估計早就被掉坑了,等着被人收拾。
魏黑與張義將曹送到上房西暖閣,而後方出去了。初瑜隨着紫晶,跟着進來。
瞧着曹兩條腿都用木板夾着,紫晶就是再鎮定,亦是紅了眼圈,硬撐着不落下淚來,帶着人往廚房去,給兩位主子準備吃食去了。
曹摸着熱乎乎的炕,瞧着初瑜抱着兒子打門口進來,心下說不出地滿足。“老婆孩子熱炕頭”,哪裡還有比這個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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