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殤消失的那一刻,賀甜甜連忙爬進給她配備的機甲,與此同時一動不動地望着周圍的環境。
依舊是白皚皚的雪谷,除了偶爾冰棱掉落的聲音,四周靜悄悄一片。
賀甜甜越發謹慎,甚至抽出了幾十縷精神力,開始緩慢地察看四周。
周身五米,雪,乾淨的,下面沒有隱藏活物。很好。
周身十五米,依然是雪,乾淨的,下邊除了石頭與樹枝,沒有生命跡象。不錯。
周身五十米,仍舊是雪,乾淨的,下邊還是小石塊以及乾枯的沒有活力的植株。嗯。
賀甜甜抽出更多的精神力輻射而開,周身一百米,一望無垠的全是乾淨的沒有任何污染的白雪。
視線所及之處,除了飄飛的雪花,只有山巒起伏的曲線,以及少許樹木矗立的身影。天上沒有生命的跡象。地上,也沒有。
約莫靜立了半個鍾,她還是沒有發現任何異狀,雪地沒有任何起伏,別說蟲羣,就連單隻蟲都沒有發現。
賀甜甜控制着機甲,向前走動了幾步,時不時踢開部分白雪,下得還挺厚,都快要淹沒機甲的腿肚子了。
她突然就想起那個冬天來。
她的母親在診斷結果出來之前,曾應她的要求,帶她到過一次北方去看雪。
在那個寒冷的冬天,雪下的特別大。呼出的氣成了白霧,她全身都裹在了厚厚的毛絨衣服裡,帽子手套圍巾俱全,用第一次穿的長靴使勁地踢着白雪。
“妞妞,俗語說‘瑞雪兆豐年’。這雪啊,不下不行。下的太大了也不行。如果該下雪的時候不下,地裡的蟲子不死,有些植株就無法在蟲禍中存活。該冬眠的動物就會產生生理混淆。可是下的太大了,也不好。那是天災,伴隨天災的往往是人禍,要死傷許多人。”
看她似懂非懂的模樣,母親還耐心地舉了幾個例子。
“就好像獨自餓了要吃飯,七分飽就可以了。三分太少,妞妞會餓;十分的話太多,你的小肚肚會被撐壞。
渴了要喝水也一樣。一天喝個七八杯就好了,平時沒怎麼流汗的話可以少喝。運動量大的話就要多喝。尤其是夏天,爲了預防中暑就要喝多一點。
冷了要記得添衣服。冬天穿多點,在南方可以不用穿毛衣,只要套件大衣就不會冷到自己。要是在北方生活,就要自己看着多加幾件。少了會冷,多了會行動不便。妞妞不要冷到,媽媽會心疼。可是變成大胖子,醜了,媽媽也會心疼哦。
所以你以後啊,思想不要偏激。行爲不要逾越,凡事都要掌握一個度。心思平和,行爲豁達。這是媽媽對你的期許。只有這樣,才能活得開心,活得快樂,知不知道?”
那年她還不滿六歲,對於母親說的話其實根本就聽不懂,只是兀自胡亂點着頭。
在當年她這個孩子的世界裡,關於雪,關於自然一切存在的風景,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有時是好的,有時是壞的。這到底是好呢還是壞呢?
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怎麼會有不白又不黑的存在呢?
因爲理解不了,所以她也就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只知道大概就是讓她要好好吃飯,乖乖喝水,自己穿衣服。
只是她習慣了聽不懂也要將母親的話語記在心中,所以在後來的歲月中,她慢慢理解了母親那次談話的含義。
她是怕自己去了,她的女兒會變得極端。過於軟弱,會被人欺負;過於堅強,是爲難自己。
只有自己努力,學會堅強,才能在無人依靠無人幫助的時候,妥當地照顧好自己,在受人辱罵欺負的時候,適當合理的反抗,爲自己爭取生存的權利;
只有懂得在累的時候不拒絕表露自己的軟弱,懂得適時依靠值得信賴的人,才能得到喘息,恢復信心,並輕鬆上陣,重新。
她的母親,在那時候或許就已經預感到了自己將要消失,所以纔開始做她的思想工作。儘管知道當時的她並不瞭解,可仍然忍不住擔心。
害怕年幼的她會因爲受不住喪母的打擊,從此移了心性。害怕她會埋怨自己,厭惡別人,尤其是怕她憎恨她的父親。
儘管在後來的成長歲月中,她不可避免地瞭解了埋怨與憎惡等等負面情緒,可是她還是好好地長大了。如她的母親所願,懂得了分辨是非曲直,明瞭在黑與白之間,還有大量的灰色地帶存在。
就好像雪一樣,該下的時候不下不行,下的太大了也不行。只有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下足了合適的分量,才能恰到好處。
可惜她雖然理解了,也好好長大了,在某種程度上,卻還是辜負了母親的期許。
她基本都封閉在自己的世界中,雖然也有在好好讀書,也談了一場頗爲沉溺的戀愛,她還是沒能學會平和。
她過分地期待賀秉誠的出現,過分地憎恨他一次又一次的缺席;
她過分想念死去多年的母親,過分地期待秦雲正帶給她的愛情;
也過分地想要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過分地想要一個真正的家……
她的前世啊,有許許多多未曾圓滿的希望,讓她深以爲憾,可惜她回不去了。
而她如今,似乎還是沒能學會平和地處理生活中發生的一切問題。
賀甜甜苦笑,控制着機甲彎下腰去,掬起了一捧雪,純白無垢,她的心,根本就做不到這樣。
她依舊會因爲父親這個字眼而憤怒,抗拒榮和光的同時又會忍不住想要靠近。可是靠近以後又會開始迴避退縮。
她如今仍然不能很好地梳理自己對這個人所懷有的感情。父女不似父女,師徒不似師徒,比陌生人要熟悉,比熟人卻又要陌生得多。
他如賀秉誠一樣,愛好缺席。可是他又跟賀秉誠不同。他明確地告訴她,不管她認或不認,她身上流着的都是榮家的血。她是他的女兒,任何人任何事情也無法改變。
不能否認。她在那一刻有瞬間的衝動,很想認下這個父親,很想親口喊一聲“爸爸”。可是在心動的剎那,她的腦海突兀地浮現出賀秉誠那張臉。
那是一張模糊的男人的臉,年輕的,卻帶着成熟男子的滄桑與陰鬱。
她記不清他的整體五官了,可是她卻清晰記得那雙沒有什麼情緒的眼睛。裡邊盛滿了黑暗,讓她不寒而慄。雙腳卻無法挪動分毫。
那纔是她賀甜甜的父親,是她該滿含感情稱呼爲“爸爸”的人,不管這感情是敬愛還是憎恨,她做女兒的心情,都應該是指向他的。
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即使是聯盟軍神榮和光。
在那個剎那,賀甜甜是恨的,恨自己不是星際時代的賀甜甜,不是榮和光真正的女兒。
如她一樣,榮和光作爲父親的心情。也該是向着他真正的女兒賀甜甜的,而不是她這個來自地球時代的冒牌貨。
可惜他的幡然醒悟來得太晚,原主沒有那個福氣。而她賀甜甜。也沒有這個福氣。
賀甜甜突然控制着機甲仰躺到雪地上,很快,機甲表面就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雪花,遠遠看去,像是蓋了一牀棉被。
在北方唸書的時候,每一個冬季都會下雪。她從沒有再回到南方的小城去。
那時候的假期她都在幹什麼呢?好像是每天都呆在自己的小公寓裡,看着門外發呆?
從還能看到路面,到白雪覆蓋,慢慢地積雪沒踝。再到過膝,賀秉誠從來也沒有出現過。
最初她每天都會去掃雪。不管是小雪還是大雪,只要路面被覆蓋了。她就會動手將它們給除掉。
保姆開始還會要求幫忙,她總是搖頭拒絕幫助。固執地認爲,只有自己親自動手,他要是來了,纔會高興,纔會關注到她對他的期盼。
可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賀秉誠從來也沒有出現過。
後來,她依舊保留了掃雪的習慣。只是,她已經不再頻頻關注公寓外的那條小路了。
來或不來,都與她無關。
在那些年的冬季,雪花紛飛的時候,她逐漸冷卻下去的情感,教會了她塵封自己的期盼。
她一直以爲這是好的。可惜她忘了母親的告誡。
凡事過了度,就不好了。
她對親情的希冀太多,對家的嚮往太過,所以造成現在的她,無法容忍父親這一個字眼,以及與此相關的人。
儘管原本,她與榮和光,只是陌生人。可是她還是在他身上投射了她對父親這一角色的渴望與厭惡。
不由自主地靠近,無法控制地逃離,這是不應該的。
他不是賀秉誠,不是她一直期盼的那個人,不是一直在她生命中缺席的那個人。
不是她的思念所在,也不是她的厭惡所在;不是她的嚮往所在,更不是她的憎恨所在。
他只是那個死去的可憐女孩的父親,是那個賀甜甜生前也許曾經期盼卻無法企及的念想。
不是她的,不是她這個被命運開了玩笑然後稀裡糊塗地重生在陌生星際也是隻可憐蟲的人的父親。
所以,她不應該對他懷有期盼,不應該對他產生厭惡乃至憎恨。那是她對賀秉誠曾經所懷有的情感。
賀秉誠纔是她賀甜甜的父親,是她賀甜甜前世那隻無法被任何人觸碰的痛腳。
一旦被人踩中,她就會化身爲炸毛的貓,張牙舞爪的,蠻橫的,狂暴的,嗜血的。
巨大的機甲突然在雪地裡瘋狂翻滾起來,在無聲的雪谷裡,寂靜與安詳像被劃破了一道口子,汨汨地流出鮮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