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客確實是孫家人,除了那位被孫老先生喚作“芍藥”的孫嫂子之外,另有一對中年夫婦、兩名俊逸不凡風度翩翩的年輕男子,其餘應該都是隨從,手上捧着禮盒等物品,安靜地跟在後頭。
阿公帶着阿奶上前和孫嫂子相見寒喧,孫嫂子看見了阿奶身後的小曼,微微一怔,臉上現出驚喜之色,不敢置信地問道:“這、這是小曼姑娘嗎?是不是?”
阿公笑着點頭:“是的是的,這就是小曼啊!”
招手叫小曼過來:“跟孫嫂子問個好。”
小曼有些無語:阿公啊,人家喊你阿木哥,你又喊人家孫嫂子,然後我也來喊孫嫂子……唉,不管了!反正一開始就是這麼亂套,我也只能假裝懵懂,跟着你們胡來了。
“孫嫂子好!”小曼往前幾步,微笑點頭問候。
“哎呀呀,小曼姑娘好!”孫嫂子歡喜地笑着,似乎想起什麼來,眼圈微微紅了。
幾年過去,孫嫂子樣貌沒有變化,依然是微胖的體格,眉眼溫善,膚色白晰細膩,頭髮梳得烏溜光滑,腦後圓髻上插着兩枝精緻的銀簪子,她和阿奶一樣,還是習慣於穿舊式斜襟盤扣襖衫,只不過她不像農村婦女那樣只穿灰黑藍色,而是一整套淡青色有暗紋的杭綢料子,衣袖褲邊還鑲着滾邊兒,在酷熱夏天裡瞧着很是清爽舒適。
孫嫂子拉着小曼的手,用手絹擦了擦眼睛:“老太爺臨去時還唸叨說‘曼丫頭,要好好兒的,快長快大……’,若他還能活到現在,看到小曼姑娘長這麼大這麼好看,不知有多高興呢!”
小曼說道:“是我對不起孫老先生,沒能過去拜別,給他上一柱香。”
“快不要這麼說,老先生早知道時日不多,特意交待:長孫回來之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小曼姑娘的存在……這是對你好!”
孫嫂子錯開身子,指着她身後幾人,給阿公阿奶、小曼介紹:“這位就是老太爺的長孫,孫敬祖先生,如今是孫氏當家老爺,這位是太太,這兩位是大少爺和三少爺……”
阿公看着孫敬祖道:“原來是老爺、太太和少爺們回來了!阿木住在鄉間,孤陋寡聞,未能遠迎,對不住了啊!”
小曼難得聽見阿公正兒八經說這樣的場面話,忍不住抿嘴一笑。
孫氏夫婦相攜趨前幾步,孫敬祖微微俯身,朝阿公伸出右手,表情認真而鄭重地說道:“莫公太客氣了,原該我們早些過來拜訪親戚們纔對!本打算好去年初回國的,卻因長女遇着些許麻煩,故而拖到今年八月份,在京城以及老家又有些繁雜事務需要打理清楚……直到兩天前纔到的莞城,拜見來遲,還望您諒解!”
“誒,這怎麼說的?來來,都別客氣了,你們可是貴客,快請坐快請坐!”
阿公和孫敬祖握手,阿奶也笑着招呼孫太太和孫嫂子,孫敬祖和孫太太不忘叫過兩個兒子給長輩請安,小曼也向孫敬祖夫妻問好,並與孫氏兄弟倆相互致意。
沒錯兒,小曼只是和他們相互點頭笑一下,要是再多嘴兩句,身後兄弟姐妹們也該來露個面,這頓飯就不知道還要拖到幾時才能吃。
那邊莫家寶江俊林早已快手快腳另外擺開一張飯桌,五叔奶和於五妹杏花趕緊進廚房切菜弄菜,好在食材都足夠,一桌肉菜不多功夫就整治出來了。
自然是阿公阿奶和莫支書陪着剛到的貴客坐一桌,那些隨從則分散到其它三桌坐下,鄉下沒那麼多講究,孫家隨從們很聰明地聽從安排。
孫老御醫若還活着,今年該是百歲老人了,做爲他的孫子,孫敬祖和夫人約莫五十多歲年紀,他們長年養尊處優又靠着衣裝講究,看起來還是挺年輕的,而已過六十的阿公阿奶跟他們夫妻坐在一起,相比較起來,竟也沒有多大差別,反之,阿公阿奶精神頭更足、皮相氣色更顯鮮亮。
孫敬祖看在眼裡,心中暗自詫異:他可是從芍藥那裡仔仔細細把這位莫阿木家的情況都打聽清楚了的,眼前這兩位頭髮烏黑、神采奕奕的中年人真是那對莫姓老夫妻?不是說已經六十多、阿木嫂還雙目失明瞭嗎?這情況不符啊!
孫敬祖和太太頻頻看向孫嫂子,無奈孫嫂子也不得其解,正值宴席客人挺多的,又不好直接詢問,只能先隱忍着,等大家用完飯了再說,隨便向主人提及此來的目的。
孫仁心年輕時做過御醫,研製調配出的養身駐顏藥膏深得西太后喜歡,一手鍼灸術更是出神入化,西太后稍有不適,只要孫御醫出手立時就能清除,如此能人,西太后自然是不肯放他自由,但年輕的孫御醫怎甘被禁錮深宮?他尋個時機逃了,一路往南邊去,沿途爲病患者施藥醫治,憑籍回春妙手廣結善緣也積攢得不少錢財,便在各地置產業、開藥鋪,一直到達g省莞城,此處山深林密,皇室也正值飄搖沒落之際,力不從心鞭長莫及,孫仁心便得以落腳偏安,又建起了一個家。
等到華夏改天換日推翻了帝制,孫仁心重回北方,孫御醫名號傳遍南北,此後嫡系子孫安置在北方老家,其餘地方產業都由庶子旁支經營,而他自己也不定期領着子侄們南來北往行走,傳授醫術之餘順便打理巡看孫氏醫藥行。
做爲嫡系長孫,孫敬宗也來過莞城幾次,但他和莫有木沒有會過面,莫有木並不經常拉藥草到莞城來賣,通常都是攢夠半年七八個月纔來一次,而孫敬宗不太適應南方氣候,在莞城最多住三四個月就走,因而兩人註定錯過。
五十年代末期,孫御醫從種種跡象覺察出國情估計有異變,當機立斷,竭盡所能把兩房嫡系子孫連同他們的妻室偷送出國,去南洋投奔他的堂弟,孫家另一位名醫,孫敬宗這一去就是二十幾年。
孫御醫則在送出嫡系子孫不久之後集中餘下的家族人員,迅速撤到了南方g省,當時孫御醫沒料到那一場混亂竟持續了十幾年,也是捨不得祖宗傳下來的珍貴醫書流落海外,所以沒有讓嫡系子孫帶走。
一大家子人隱居於莞城,能夠十幾年偏安一隅未受到太大波折,除了孫御醫足夠小心,也幾乎用盡了他一輩子積攢起來的所有人脈資源。他一直小心冀冀保存着祖傳醫書秘笈,遲遲都不肯交付給庶子旁支,是因爲早已看透他們的品性,卻是沒想到,臨死之前他遇見了莫小曼這個女孩兒,直接就將祖傳醫書秘笈託付了出去!
孫敬宗輾轉得知這件事之後,也十分吃驚,還以爲祖父臨到老又收個關門弟子,竟把祖傳醫書傳給了她,等到回國找見芍藥,才知道祖父不是收徒,而是爲嫡系子孫着想,讓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莫有木祖孫帶走醫書,免使庶子旁支惦記。
另外祖父還有遺命:交待他與莫有木結姻親,讓莫小曼在嫡系重孫中任選一位爲婿!
對於祖父的安排,孫敬祖向來不會悖逆,今天他就帶兩個兒子過來,除了拿回莫小曼暫代保管的祖傳醫書,更要遵循祖父意願,向莫家提親。
飯後,阿公阿奶將孫家人請至堂屋去坐,杏花將沏好的香茶端送過去很快退出來,其他人見狀,知道這是有重要事情要談,就沒有走進去圍觀旁聽。
小曼回房打了一轉,捧出孫老先生那個烏木匣子,放到孫敬祖面前,打開,微笑道:“這個就是幾年前孫老先生交到我手裡的,當時我是想跟着老先生學醫術,學成了好爲我阿奶治眼睛,老先生告訴我說他年紀大了不能收徒,但願意把全套祖傳醫書借給我,我可以自己學着看,不懂的地方想法子尋問其他中醫師,最終能看懂多少、學會多少是就我自己的造化,而這套孫氏醫書中所有秘笈秘方,我都可以用無需顧忌!孫老先生最後囑我,務必在孫氏嫡長孫迴歸這日,將這套祖傳醫書還回孫家。我很感謝孫老先生的慷慨大方,說實話,這套醫書我受益匪淺,孫氏太極,我家人親戚都有習練以健身,代表孫御醫名號的金針我也動用過,但做人不能太貪心,我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孫氏醫書裡那幾個價值連城的秘方,我沒有翻看。就是那些比較常用的方子,我也只是瞭解一下,從不曾用以營利。我已考上京城醫科大學,中西醫都在研修,不出意外將來畢業總要從醫,我開的藥方子,會盡量避免與孫氏中醫雷同,不至令孫氏特色流失於孫氏醫藥之外……今天,我可就完璧歸趙了!請孫世伯仔細瞧瞧,應該沒有什麼遺漏的。”
其實剛纔問好時小曼稱孫氏夫妻爲“孫先生、孫太太”,卻聽見他們的兩個兒子衝着自家長輩喊“阿公阿奶”,小曼心裡暗喜,覺得自己也不能太生分,就跟着喊“世伯、伯母”好了,不然萬一大人教喊什麼“孫爺爺孫奶奶”,那得順勢喊孫家哥倆做“孫叔叔”,豈不是要吃虧?
雖然不好一直盯着人看,孫家三少爺孫逸寧眼角餘光還是捕捉到小曼微妙的神情變化,他輕輕一笑:這小姑娘聰明有趣得很呢,要是看上自己的話……
扭頭瞧了瞧他哥哥,誰知孫逸鳴也正在看他,臉上沒有表情,眼裡卻閃過一抹警告意味。
孫逸寧覺得自己好無辜孫姨轉述祖父遺願,說的是讓小曼姑娘任選一位孫氏兒郎做丈夫,父親則覺得大哥年紀不小了,二十七歲,又是長子,合該由做大哥的娶了莫家小妞,可是大哥非要捉住自己一起來,說什麼這是兄弟共同的使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現在吧,看見小曼姑娘花容月貌氣質出塵冰雪聰明,大哥他是不是又嫌棄自己這個做弟弟的礙事了?
唉,總歸是當小的吃虧啊,果然做什麼事都不能落後,投生都要爭着搶着投到老大那一胎才比較保險!
孫敬祖和小曼說了幾句場面客氣話,低下頭把匣子裡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擺放在桌子上,睹物思人,孫太太和孫嫂子都拿起手絹擦拭眼睛,阿公也微微嘆息一聲。
孫嫂子指出孫老先生有贈給小曼兩串佛珠,以及兩副金針銀針也是給小曼了的,只因小曼當時一心想學鍼灸。
小曼說道:“承孫老先生意旨,佛珠我已經收下了,但這金針銀針倒底是御醫專用,一出現就會引起人們注目,也算是家傳寶物,該歸由孫家保存爲好。我自己學了鍼灸,另外請工匠精心打製有一套金針銀針,用得很趁手。”
孫逸鳴微笑問道:“京城有傳言,說孫御醫弟子曾攜御醫金針出現,是不是,小曼妹妹用過的那一次?”
小曼點頭:“是的,那次就是我。替一位手腳麻木無知覺的病患行鍼,所幸不辱孫御醫名號,施以金針之後,患者很快好了,至今身體健康,行動自如。”
“按照時間推算,小曼妹妹那時得到孫氏醫書纔不過半年呢。”
“對啊,我當時最癡迷的就是認穴扎針。”小曼一本正經又極其簡單地回答孫逸鳴,擺明態度不做太多解釋。
阿公插嘴道:“這孩子確實非常刻苦,得了醫書回家,天天坐在梨樹下,把個橡膠人翻來覆去扎個不停,着了魔似的。她也是存着一份孝心,總想盡快學成,好爲阿奶醫治眼睛。”
“是小曼親手把阿奶的眼疾治好了?光憑鍼灸嗎?你如何做得到?”這回連孫敬祖都萬分驚訝,雙目灼灼發亮地看着小曼。
小曼頓了一下,說道:“孫氏醫書第二卷,專治眼疾的方子就有二十幾個,我琢磨了很久,依照阿奶的病情,大膽將那些藥方子再重新配伍組合,輔以鍼灸,也是花了將近大半年,阿奶才感覺到些光亮,之後逐漸逐漸地,就看到了。”
孫逸寧讚歎:“小曼妹妹,你真是太神奇了!”
孫逸鳴始終面帶微笑,目光柔和地注視着小曼,將一抹質疑埋在了心底。
他可是y國名校醫學博士,著名國際醫院從業三年,雖說對中醫不算精通,但所謂家學,他從小就被迫研修,醫理藥理爛熟於心,小曼不用手術刀,僅憑鍼灸和幾副中藥,半年時間就讓盲了十年的阿奶恢復光明,他實在有點難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