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桃換舊符,迎來了新春佳節的洛京城浸在了喜氣洋洋的氣息之中。長街小巷四處扎綢掛燈,正爲着將至的上元佳節做着準備。
太子東宮的玉瀾堂中剛響過一陣兒悲傷的哭聲,這會兒也盡籠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坐在榻邊一直緊攢着兒子手掌的徐後止住了淚,也停了對皇帝的連串咒罵。
景帝蕭睿自年後出城祭天就沒再回了洛京城,皇后幾次差人送去太子病重的消息,也不見他那狠心的老子有放下祭典回城相探的意思,仿若是鐵了心一定要把大誥中能逼死嫡長子一家的政令按着事先的計劃宣揚天下。
徐後伸手爲昏睡過去的蕭澤掖了掖身上錦被,緊接着一雙帶着兇意的目光盯上了跪在眼前的兒媳。
蕭澤在服藥睡去之前是剛咳過血的,帕子上成團連片的殷紅直讓徐後揪心地痛。
所以這會兒面上雖說掛着淚痕,但是還擠着笑低語勸慰着小蕭晗的秦氏,讓身爲婆婆的皇后娘娘極看不順眼。不過,當她瞥到了嫡長孫幼嫩白淨的小臉上帶着的怯怯時,又一下子壓下了火氣。
稚子可憐!有了個爲了兒女私情就罔顧了性命身體的父親,又偏遇上個偏心狠戾的祖父。
徐後用勁地捏了下兒子毫無知覺的手指,愣了半響兒,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她輕輕地將蕭澤的手放到了榻上,豎起柳眉厲聲交侍起了媳婦,“本宮會讓李媽媽留在玉瀾堂伺候。從今日起,秦氏你就且安生帶着晗兒住在寶宜院裡,不要帶孩子過來,免得染了病氣。”
秦氏愣了一瞬,緊接着立時跪下領了懿旨,更是摁着兒子的小腦袋讓他恭敬地給皇祖母磕了幾個結結實實的響頭。
在太子蕭澤似乎已無回天之力的病況下,徐後狠着心做出了爲人母者最爲困難的選擇。她將兒子和孫子隔離開來。更是調了屬於她的暗衛人手先着重護衛了孫子的安全。
立在一旁伺候的幾個太子的娣媛妾婢也跟着跪了下來。有的精明,有的懵懂,或請着留在玉瀾堂伺候夫主,或是求着帶着自己的兒女跟到寶宜院伺候主母。每個人的所請都依着自身對現下情形的判斷。
惶然失神的徐後哽聲相應,也不問媳婦秦氏這個正經東宮女主人的意思,直接就安排了幾個女人的歸處。
“妾身但請前往大慈恩寺,抄經唸佛爲太子祈福!”,賀明嵐別具一格的請求立時吸引了衆多憐憫的目光。
板直着身子的賀明嵐仿若對落在她身上的視線毫無所覺,俏臉蒼白,芳脣輕顫,雙目卻毅然決然地表着一無返顧的決心。
蕭澤患病之初就毫不諱言地在東宮衆人面前提了多次,萬一他有不妥,是定要甚得他心的賀明嵐殉節陪葬的。而真有那麼一日。想必不論是爲父的蕭睿,還是代子盡孝的秦氏都會樂意成全了蕭澤的一點私心所願。
徐後神色複雜地上下打量了賀明嵐一番,點頭許了,還着意吩咐了跟在身邊的宮人記得從清寧宮中取些香火銀錢給了賀良娣,添作功德。
兒子想要眼前女人殉葬的想法。徐後也知道。但是她也曾親口許諾過,只要賀明嵐聽話,自會以誤傷天和的理由保她一條性命許她青燈古佛保了殘生。
要怨也就怨了她雖得了皇后青眼太子恩寵卻沒生子的福氣。秦氏摟緊了貼靠在身邊的兒子,低頭盯着賀明嵐的發頂暗暗地微翹起了嘴角。徐後的盤算,她多少也明白些,但只要身爲皇祖母的徐後支持的是自家兒子,秦氏也自樂得裝聾作啞。
鳳輦依依不捨地離了東宮。低垂的簾帷之內,徐後的眼淚漸漸地不拭自幹……
正月十四日,東宮良娣賀明嵐爲太子祈福的車駕從洛京城出發至西方的大慈恩寺,出城前約上了她同樣憂心忡忡的親孃賀二夫人,隨行的有東宮侍衛,賀家的二千名私兵。還有清寧宮徐後送來的數十個內侍宮女。
“賀明嵐已經出發去了西郊!太子病危!”
錦鄉侯府中,聽得下人回報的高維鬆了一口氣,立即轉頭,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坐在一邊的薛素紈。
按着早在年前約好的步驟,不必刻意派人送信。高調出城的隊伍就自然通傳了各方要預備行動的信息。
“按着從東宮侍衛那裡套來的情報,我們的燕王妃擇定的落霞山梅塢就由賀氏負責看着,三元橋的另一處就得偏勞娘子了。”
薛素紈頷首笑應道:“好在只要過了十五就算過完年了,妾身就算此時染上風寒抱恙不出也誤不了人情往來,可以安生歇歇。”
“爲夫這就吩咐下人爲娘子預備了看診尋醫的車駕。”
“尋着良醫照方抓藥,說不得還要帶上一大堆從人在醫館附近住上幾天。侯爺總要給妾身再預備些銀錢!”,薛素紈笑盈盈地向着高維攤開了一隻嫩白凝脂的手掌。
又要錢!高維的臉皮不禁一抽,牙關梗起筋來,接着才澀澀笑道:“夫人總要顧着家中兒女,節約些開銷纔好!”
薛素紈依舊甜笑着,手掌平端得穩當,沒有半點退縮。
他嫌棄的兩個孩子,對她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當日若不是從江南啓程時,景軍又把孩子們還了回來,可能那兩個小孩子早就被父母當作廢棄的破爛丟下了。
心知無法拿孩子威脅薛素紈的高維狠咬了下牙,摘下了牢牢掛在自個兒身上的庫房鑰匙。
由南而北,實爲降俘進了洛京城,城中居所和庫房裡的財物現下都出自上賜,說來並不算寬裕,但爲了今後可以不用當個空頭侯爺的希望,他也只能先滿足了眼前女人死命刨自家牆角的貪慾。
一隊青蓋油壁小車晃晃悠悠地離開了逼仄小氣的錦鄉侯府,低調地在當鋪林立的南斜街走了一圈卸下些物什兒,才慢慢地晃進了三元橋邊的帽兒衚衕。
衚衕口種着兩棵高大的槐樹,還有方便夜間掛鎖阻賊的坊石攔着,車馬再進困難。一身尋常市井商婦打扮的薛素紈索性扶着個丫鬟就下了車。
她謹慎且不着痕跡地摸了下縛在腹上的幾張私房銀票,觸到了令她踏實的厚度。才又垂手扣住了腕系的一隻內裡略顯寒磣的錢袋。
如果此行能順利除了周曼雲,接下來是繼續與着同牀異夢的枕邊人鬥智鬥勇地繼續糾結下去,還是趁機捲了財物逃遁,如今好不容易混上了侯夫人的薛素紈一時半會也拿不定主意。
又或許。再接着可以學着尊貴的皇后太子妃放棄太子而就皇長孫一樣,也把並不受大部分皇族待見的丈夫幹掉,扶了幼子承了景帝允諾世襲罔替的爵位?
叮叮哐哐地一陣兒響,打斷了薛素紈緊盯着槐樹虯勁的椏杈發呆的思緒,她不由地順着聲響低下了頭。
一隻繫着鈴鐺扎着綵帶的藤球停在了她的繡鞋旁,而不遠處正有五六個八九歲大的男孩子帶着些怯意看着巷口突然造訪的陌生人。
應當都是衚衕人家的孩子。薛素紈掃了眼巷口樹下一幫子一邊擇菜納鞋一邊熱火朝天閒聊的中老年婦人,蹲身拾球,緩步走到了幾個小男孩的身前,展顏一笑。
爲首一個皮膚黝黑,虎頭虎臉的小子繃着臉帶着一羣孩子向着外來的女人低聲道了謝。
“小兄弟!”。薛素紈的笑容更顯親切,俯身支膝,溫柔問道:“我家自江南來,想在這附近租套大點的院子。中人說帽兒衚衕中有個門口帶個大石鼓的院兒是空的,不知對不對?”
雖說前幾日好不容易得來的信報中。周曼雲暗地租的小院就在此處,但爲求穩妥,薛素紈還是決意先問問。更是臨時起意棄了成人,選了看着面前蠻合她眼緣的孩子。
男孩的眼睫不停地扇動着,小虎牙咬上了嘴脣。而他身後七嘴八舌的童聲已亂嚷了起來。
“那院兒就在我家隔壁,好象就是空的。”
“不是空的!有人住!過年前有人在裡面洗地,我親眼看到的……”
“有人打掃。也可能是空的!我還幫我三叔家掃過廊,他家就沒人住!”
“都別吵了!”,直面着薛素紈的小男孩扯嗓子吼了起來,身後的小夥伴一下子都變得悄沒聲了。
“夫人,那院子是已經有人租了,年前還僱了我娘說是預備着在正月底裡去竈上幫廚!”。當頭的孩子王條理清晰地答着,一字一字吐着字正腔圓的洛京口音。
正月底!聽清時間的薛素紈滿意地直起了身,接着臉上又露出了一絲遺憾的表情,扯開錢袋摸出了幾個銅錢遞到了小男孩的跟前,“小兄弟。這些個子兒你們拿着敲糖吃吧!”
一聽得有錢可以向了敲銅片賣糖的老漢換了甜嘴的,小孩們頓時圍作了一團,一口一個大虎哥叫得親熱,雙眼乾巴巴地瞅着緊捏着銅錢的孩子。
“老二,你先拿着!”,被衆孩子叫着大虎的孩子頭想了想,反手將錢塞給了一個與他長相有些相似的小孩手裡,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了正舉步象是要返回馬車邊的薛素紈。
“夫人!衚衕裡還另有空院子要租。就在你說的石鼓院的邊上,房子還更大些。主人是宜蘭齋賣字畫的席先生。”,帶着些心虛氣喘的孩子臉上浮過一絲羞赫的赤紅,靦腆地低聲道:“我娘和二嬸接過席家除夕的竈上活兒,還算說得上話。若您要租院子,可以到我家先坐坐,只要……只要給我家再一些中人費就好!”
薛素紈微愕地挑起了秀氣的柳眉。
眼前的男孩年紀應當還不到十歲,圓臉帶着點憨氣,但言語口齒卻十分伶俐。
“你雖年紀小,倒是個好商家苗子!”,薛素紈笑着應了一句,眼底浮起了淡淡的酸澀。當年年幼的自己也曾得過父親這樣的評價,但到最後,她對自己人生的投資看到眼前已盡是鉅虧。
大虎發乾的嘴脣動了動,重新又抿住了。扭過半邊臉看向了一羣正低頭商量着怎麼分糖的小夥伴,大有若是薛素紈無意,他也就先去顧了麥芽糖的打算。只是小眼角扯着,還是忍不住地直往薛素紈臉上瞟。
半大的孩子懂什麼?不過是爲了多得些買糖錢,就開口道出了他根本就不曉得分量的重要消息。
想了明白的薛素紈擡起帕子捂嘴菀爾一笑,俏聲道:“小兄弟,那就勞煩你帶個路了。”
等待已久的小男孩眼中立時亮起了雀躍的光芒,忙不迭地揚聲跟巷口的孩子們打了聲招呼,就帶着薛素紈和一隊侍衛向着衚衕深處走去。
許是太着急着拿到更多的買糖錢,小孩帶路的步子有些不穩當,剛過大槐樹不遠就撞翻了一戶人家遺忘在牆根的夜香桶。好在桶是清晨買香人收過洗淨的,聽到聲響趕出來的主人只是拎起桶兒衝着離去的一隊人影提聲罵了幾句,就狠狠地甩門進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