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引娣自從接了周晚晚給她抄稿子的活以後,比以前還早出晚歸,宿舍裡的人幾乎很難抓住她的人影了。
這個時間,她應該是在哪個自習室裡學習或者抄稿子。
周晚晚和莫琪琪從窗戶跳出去,很快在姜引娣常去的三教一樓的自習室找到了她。
“那個人在宿舍門口抓住人就問,我們只能先安撫住他,說幫他傳話,你還是儘快過去看看吧,要是他等急了再鬧出點什麼事來就不好了。”
周晚晚和莫琪琪把事情跟姜引娣說完,看她的臉刷一下就白了,一副躲閃又害怕的樣子,兩個人也不敢深問,看她沒什麼別的事就準備走了。
“你,你們沒把這事兒跟別人說吧?”姜引娣忽然緊緊抓住周晚晚的手,手心都是冰涼黏膩的冷汗。
“當然沒有!你把我們當什麼人了?!”莫琪琪馬上不高興了,把周晚晚從她手裡拉過來,想再說兩句,被周晚晚攔了下來。
“姜引娣,我們就是看他在宿舍門口抓住人就問,怕對你影響不好,纔過來給你捎個話,你放心,我們不會對別人提這件事的。”周晚晚和顏悅色地對姜引娣說道。
看姜引娣鬆了一口氣,周晚晚又補充,“不過他在學校裡找你一天了,對別人說了什麼,別人又會不會說出去我們就不能保證了。”
莫琪琪拉着周晚晚就走,真是氣人,姜引娣把他們當成到處說人閒話的長舌婦了嗎?!
姜引娣雖然是慌亂驚嚇中說錯話,可也確實是她不對,周晚晚任莫琪琪跟自己默默叨叨抱怨了老半天。看她氣撒得差不多了,才往她嘴裡塞了一塊果汁軟糖。
莫琪琪一嚼那糖就高興了,“還有沒有?再給我一塊!我長這麼大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糖!”
周晚晚又給了她一把,莫琪琪這話絕對沒誇張,這糖在這個世界也就家裡那幾個人吃過,別人還真是沒吃過。
“吃糖能讓心情好。”周晚晚自己也吃了一塊。
“跟你待着怎麼就這麼讓人舒坦呢!”莫琪琪捏捏周晚晚的臉,“第一眼看着你。我就尋思。這小孩兒又軟又嫩跟塊嫩豆腐似的,以後可得離你遠點兒,一不小心給碰碎了可就遭了!”
周晚晚一巴掌打掉她的手。“你在吃我的豆腐嗎?”
莫琪琪大笑,又去拉周晚晚的頭髮,“我每天都吃,今天換個花樣兒!走。我給你畫一幅畫!”
畫畫的通病,看誰順眼最高的褒獎就是給她畫一幅畫。周晚晚被莫琪琪拉去畫室了。這傢伙靈感迸發,畫到最後不可收拾,熄燈前五分鐘兩人才趕回宿舍。
從水房回來,向秀清已經給她們倆兌好了洗腳水。“快點洗洗好睡覺。”
周晚晚洗完腳也不能睡覺,她早就發現姜引娣已經焦急地等她半天了。周晚晚攔下要去倒水的莫琪琪,進水房倒水。姜引娣果然隨後就趕了過來。
“周晚晚,我能不能提前預支一些抄稿子的錢?我真有急用!你放心。我以後肯定好好抄,一定多抄,保證儘早還上!”姜引娣急切地擋在周晚晚面前,看她如看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你要用多少?”周晚晚早有心理準備,如果姜引娣急需用錢,很可能第一個就找她。
這兩個月姜引娣抄稿子的速度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她本打算一張稿紙二百多個字,姜引娣一天抄三十多張,也就七千字左右,不耽誤她的學習和生活,一個月下來也掙五塊多,能補上她被學校扣的那五塊錢就行了。
這樣,她讓姜引娣抄到下學期開學,學校的錢扣完了,她也就可以不用再抄了。
可是姜引娣顯然不是這麼想的,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抄稿子上,甚至上課都在抄,第次兩天就抄了二百頁。
看來她是真的急着用錢,已經到了不顧一切的地步了。
後來周晚晚給她的稿子就少了,一週二三百張,再要就沒了。她只想幫姜引娣走出被打擊的陰影,不能再讓她陷入另一個困境。
“五,五十行嗎?”姜引娣也覺得有點多,可又不得不開口,“我是真有急用……”
姜引娣越說聲音越小,這錢用來做什麼她不想說,可是一張口就要借這麼多錢,不說又覺得過不去,難爲得不行。
“我明天給你問問,你別急,前段時間你稿子炒得很好,這事兒差不多是能行的。”周晚晚也不想問她爲什麼要用這麼多錢。既然本來就要幫她,那就幫到底吧。
姜引娣拉着周晚晚的手眼淚譁一下就下來了,她焦急了一晚上的事,沒想到周晚晚這麼容易就答應幫她,“晚晚,謝謝你……”
“晚晚,你倒個水怎麼這麼半天?”莫琪琪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過來,走廊裡日式木地板被她踩得咚咚悶響。
周晚晚小聲答應她一聲,拍了拍姜引娣的手就走了。
姜引娣不願意讓別人知道這件事,要不然不會來水房堵她。
第二天晚上放學,姜引娣帶着郭克儉在宿舍門口等着周晚晚。
這兩個人站在一起,實在是出乎周晚晚的意料。
“晚晚,我在校外看見你哥,就把他帶過來了。”姜引娣說得模模糊糊,囁嚅着說完,低着頭不看周晚晚,又說了句,“你們慢慢聊。”就急匆匆逃跑似的走了。
“讓我猜猜,你是不是又打着我的幌子幫別人了?”郭克儉笑着看周晚晚,好像完全忘了她昨天躲起來不肯見他的尷尬。
“沒打你的幌子,你的幌子沒你想得那麼好使。”周晚晚轉身就走,一回頭,正好看見姜引娣慌忙縮回的頭。
她嘆口氣,只能又走回郭克儉的面前。“你怎麼會跟她一起來的?”
郭克儉笑笑沒說話,只搖搖頭。
“聽說這次發大水煤礦也受災了,你們工作是不是挺忙的?”周晚晚耐着性子跟他說話。
郭克儉還是搖搖頭不說話。
周晚晚又沒話找話地跟他說了好幾句,他就是不說話直搖頭。
“囡囡,求人得拿出誠意來,看來你現在只能用我這個不怎麼好使的破幌子了。”郭克儉面對這宿舍門,嚴肅着一張臉跟周晚晚說話。
被識破了。周晚晚無奈嘆氣。“郭哥哥,你就點點頭吧,只要點個頭就行了。”
“你也沒說讓我點頭的事啊。我隨便點頭點出什麼事兒來可怎麼辦?”郭克儉是打定主意了軟硬不吃。
“那你說要怎麼辦?”周晚晚索性不跟他繞彎子了。
“把事情來龍去脈給我說清楚了。”郭克儉直接要求。
周晚晚想了想,也不藏着掖着,把事情前因後果都告訴了他。
郭克儉想了想,先問周晚晚。“給她抄的是什麼?內容上會不會有問題?”現在的大環境,萬一抄的東西有問題。周晚晚就闖大禍了。
“毛選讀後感,是學校團委收上來的歷年思想彙報,堆在我們畫室旁邊的資料室裡,根本沒人管。”
郭克儉這才放心點。“不能給她那麼多,給她二三十,剩下的你別管了。而且這二三十塊的稿子抄完了就別再讓她抄了。
要不然以她家裡的情況。以後肯定有更多事找上你,你總有一天不能或者不想幫她辦了。那時候她對你抱有的希望越大,怨恨越大,肯定會給你惹麻煩。”
郭克儉這次是真正嚴肅地看着周晚晚,“人性裡的貪慾你不會理解的,不是你幫了她她就會感激你,她只會希望你幫她更多,所謂鬥米恩升米仇就是這麼來的。你一旦讓她失望了,她對你比對那些漠不關心她的人還苛刻怨恨。
你太小了,不懂這些。今天她能從校外把我叫過來,以後就有可能做出更出格的事。這事兒你既然要我幫忙,就得聽我的。我去跟她說,你別管了。”
“郭哥哥,謝謝你,我知道你說的很對,我一定會注意分寸保護好自己的。我自己去跟她說,誰都不可能幫誰一輩子,我只想幫她渡過這次難關,以後的事當然還得她自己解決。我沒想過要管那麼多。”
周晚晚看着他,“所以,你就點個頭吧!”
郭克儉笑了,還是剛纔那句話,“你也沒說讓我點頭的事啊。”
周晚晚無可奈何,“那你要怎麼才肯點頭?”
“自己想吧,我明天再來看你。”郭克儉說走就走,急得一直躲在門後看着這邊的姜引娣從門裡跑出來拉住周晚晚都快哭了。
“你哥不同意嗎?這可怎麼辦!”
“他要回去請示領導,這事兒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周晚晚把被抓疼的手從姜引娣手裡抽出來,“明天就能給我們回覆,你別急。”
姜引娣急得團團轉,周晚晚看着郭克儉離開的方向也着急。從來找姜引娣的男人的隻言片語中可以知道,她要用錢是給孩子看病,也不知道再等一晚會不會有事。
可是姜引娣就是閉緊嘴巴不說是爲什麼這麼急着用錢。周晚晚幾次暗示她,如果她實在急用,可以先從同學那裡週轉一下,明天拿了錢再還也行。
姜引娣急得直哭,卻不肯再說一個字,周晚晚想幫也沒理由,只能等明天郭克儉過來。
好在郭克儉沒讓她們久等,第二天中午就過來了。
早就等在宿舍門口的姜引娣遠遠地看着他們說話,郭克儉還是不點頭,笑着看周晚晚。
“現在有時間吃我們學校的小炒了嗎?”周晚晚問。
郭克儉哈哈大笑,連連點頭,“肯定有!”
郭克儉從兜裡拿出三十塊錢給周晚晚,“去給你同學送去吧,要不然你飯都吃不踏實。”
周晚晚接過錢走到姜引娣身邊,跟她簡單地說了幾句話就過來了。姜引娣攥着錢,匆匆跑過來跟郭克儉道了一句謝就往校外跑。
“相不相信我的眼光?”郭克儉和周晚晚慢慢地往教工食堂走,午飯時間,學校裡大路小路都沒什麼人,郭克儉走得悠悠閒閒,周晚晚也不着急,跟着他慢慢散步。
“我知道,不是她不感恩,也不是她不想爲別人着想,只是她的環境和性格決定了她沒那麼大的胸懷。”周晚晚對姜引娣的言行並沒什麼感覺。當初要幫她只是爲了自己心裡的遺憾,現在她要如何,她並沒有太多感觸。
郭克儉讚賞地看了周晚晚一眼,不再提這個話題了。
兩個人來到教工食堂二樓,郭克儉把周晚晚按到座位上不讓她去買飯,也不接她的飯票,“到了這兒你就老實待着吧!要冒充教工你還小了點兒。”
周晚晚也就不推辭了,吃了一頓她請客郭克儉花錢的午飯。
郭克儉這人一向有眼色又會說話,只要他想,什麼氣氛都能讓他幾句話說得融洽和睦。
而且今天周晚晚有事相求,當然不會再像以前那麼犀利不留情面,所以一頓飯吃下來笑語晏晏,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周家小院子裡的飯桌上。
郭克儉長舒一口氣,不再多說,吃完飯就馬上告別走了。
周晚晚也覺得很舒服,跟聰明人說話就是不費勁。郭克儉不會執拗地追問她爲什麼不直接幫姜引娣,不會教訓她花了錢一句對方的感謝都沒得到。
他不說教,不追問,無論是真的尊重她還是隻是做樣子,至少她知道怎麼做能讓氣氛自然隨意,讓大家都放鬆。
這種得體比聰明還難得,還受歡迎。
他們在食堂門口分手,一個向東回宿舍,一個向西出校門回礦務局上班。
周晚晚走了幾步,回頭衝目送她的郭克儉擺手,示意他不要送了,郭克儉也笑着衝她擺擺手,先轉身離開。
周晚晚午睡的時間已經過了,得趕緊讓她回宿舍。郭克儉自嘲地笑,他對周晚晚的作息瞭解得並不比沈國棟少。
走了幾步,郭克儉忽然停下,看了看自己的褲兜,有點不敢置信地慢慢伸手去掏,果然掏出來自己剛剛給她的三十塊錢和兩塊錢師專食堂的飯票。
周晚晚從小就聰明,手又靈巧,六歲就變得一手好戲法,這一點他比誰印象都深刻。
郭克儉回頭,看着周晚晚輕盈的背影在紅花綠柳之間時隱時現,攥着錢的手心潮溼一片。
他從來沒想過,他會讓一個小丫頭用同一種方式這樣對待兩次,而且兩次對方都雲淡風輕,他卻驚心動魄得自己都不明白是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