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寧馨臉色平靜地看了東興一眼,有心想說他兩句。可是眼風一掃,身旁的大丫鬟扶風滿臉通紅,正對着東興那邊輕輕搖頭。
賀寧馨笑吟吟地瞥了自己的大丫鬟扶風一眼,壓下了狠話,和顏悅色地對東興道:“這件事,說白了是外院的事兒,跟內院不相干的。既然是國公爺的吩咐,你照辦就是。若是實在有不妥,再來如實回我。”暗地裡敲打東興,不要指使主子去尋別人問東問西。你東興雖說是下人,也是鎮國公府外院的大管事,應該有話就回,沒話就閉嘴。盡學着那些慣會打眉眼官司,一句話掰作三句話也說不到點子上的無知婆子的作態,實在是自甘墮落,上不得檯面。
賀寧馨的言外之意讓東興的臉色漲得通紅。
扶風也把頭壓得低低地,不敢再往東興那邊看一眼。
唯有扶柳笑呵呵地看看東興,看看扶風,又往夫人那裡張一眼,萬事不愁的樣子。
賀寧馨心情好了些,又急着要回去看看自己的須彌福地到底出了什麼事,便對東興點頭道:“好了,你去忙去吧。我還有事。”
東興趕緊讓到一旁,目送着賀寧馨一行回致遠閣去了,自己纔沒精打采地回了外院自己的屋子。雖說爲這年年撥去西南壽昌府的份例擔心,可是今日見了扶風一眼,東興的心思又被勾了起來,盤算着什麼時候去求求國公爺,將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扶風配給他。
東興和東元是賀寧馨的娘許夫人送給簡飛揚的小廝,本是許家的家生子,跟着他們的爹孃一起嫁到賀家。被送給簡飛揚做小廝之後,兩人後來一個取代了簡老夫人以前的人馬,做了外院的大管事;一個跟着簡飛揚入了軍籍,做了他身邊的隨從,專門跟着他管出門的事兒。兩人在鎮國公府紮下了根,卻還是許夫人的人,對賀寧馨身邊的丫鬟也很熟悉。
東興自己性子跳脫,特別愛跟性子沉穩大方的扶風說話。東元穩重沉默,卻對活潑嬌憨的扶柳情有獨鍾。兩人早就合計要跟國公爺和夫人求娶,只是最近剛過了年,府裡府外都忙得很,便耽擱下來了。
東興今日見到扶風,已經打算不能再等了,等晚上國公爺回府,就要趕緊開口才是。
賀寧馨帶着扶風和扶柳回到致遠閣的正屋,便讓兩個丫鬟守在外屋,自己進了內室,又藉着去淨房換衣裳洗漱,閃身進了須彌福地。
她前幾天纔來過這裡,所以今日一進來,便覺得這裡同前幾日大有不同。
站在三樓的窗子邊,賀寧馨眼望着小樓周圍的白霧,默默沉思了一會兒。又過了沒一會兒,便看見那濃霧漸漸退散了一些,露出濃霧遮掩着的一些景象。——露出一座跟這邊看上去差不多的小樓。
賀寧馨曉得自己這個須彌福地,其實是裴舒芬琅繯洞天的鏡像。只是自己能透過鏡子看見她,她卻看不見自己。
這一次,難道整個外面的白霧都成了鏡子,好讓她能夠更多地看見對面的情形?
賀寧馨蹙了眉頭,從窗子裡伸出半個身子,往對面張望過去,卻看見對面的濃霧裡出現了一個人影,正一步步往自己這邊走過來。
賀寧馨嚇了一跳,下意識就想找個地方先躲起來。可是沒過多久,賀寧馨便發現對面的人影站在離這邊的濃霧一步遠的地方不動了。緊接着,她冏了,因爲她聽見對面那人的叫罵聲“呸還以爲升級了呢——不過是個鏡子而已。這個破爛地方,該照人的鏡子不能照人,不該照人的白霧居然能當鏡子用……”
她聽得清清楚楚,這明明是以前的庶妹裴舒芬的聲音。看來那邊的人影,就是裴舒芬了。是因爲她進到她那邊的琅繯洞天,所以賀寧馨這邊也能察覺有異?
賀寧馨心裡一動,從一旁拔步牀旁邊的櫃子裡取出一塊長長的白色細紗罩在頭上,快步往樓下走去。
來到小樓前面的空地上,賀寧馨頭上披着長長的白紗,晃晃悠悠地也往對面的白霧走過去。走到一定距離的時候,她發現自己過不去了,只好停在小道上。
對面的裴舒芬依然站在那裡,對着這邊不斷低聲咒罵,可是好象對她這個活生生的人無動於衷。
賀寧馨微微含笑,將白紗從頭上扯了下來,還頑皮地衝着對面揮了揮手。——對方還是看不見她。
裴舒芬在對面罵了一會兒,便回身回到她那邊的小樓裡。
賀寧馨在小道上站了一會兒,見對面再沒有動靜,轉身走到自己的藥圃裡,整了整幾根藤蔓,發現以前種得很多的曼陀羅花都被連根拔起,扔在一旁。
賀寧馨搖搖頭,將這些花都收攏在一旁,打算拿回小樓裡面,去仔細處理一下。她還沒有起身,突然聽見嗖地一聲,從對面的濃霧裡飛過一個不小的包裹,正好砸在她這邊小樓前面的空地上。
賀寧馨愕然,從藥圃裡站起身來,正好看見又是裴舒芬,正拍着兩手,似乎擺脫了什麼包袱一樣。
眼看着裴舒芬的身影從對面的白霧裡消失,賀寧馨才從藥圃裡出來,拿根棍子挑開了從對面扔過來的包袱皮,看了看裡面有些什麼東西。
看來看去,原來只有裴舒芬做得那些藥丸而已。
賀寧馨心下了然:裴舒芬定然是知道了自己的藥有問題,所以將這些她以前做得藥都扔了。
可裴舒芬是如何知道這些藥有問題的呢?難道她的身子已經出了毛病?——賀寧馨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將那包袱兜着,都帶到二樓上去了。
裴舒芬做得這些藥丸,賀寧馨這邊都有過一模一樣的一份複製出來。她既然知道這些藥丸有問題,當然不會自己去吃,或者給別人吃,都是直接扔到對面的濃霧裡去了。裴舒芬做得多,她扔得也多,早就不記得都有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可是奇怪的是,她扔得藥丸,似乎被濃霧吞噬,而裴舒芬扔得包袱,卻突破了濃霧的封鎖,落到她這邊的地界兒。
既然是因緣巧合,她倒是可以檢視一下,猜一猜是哪些藥出了問題,能讓裴舒芬警惕起來。
坐在二樓的書房裡,賀寧馨將那些藥丸按照形狀和氣味一一分了類,在窗前的大書案上擺了起來,慢慢看過去。
這些藥丸,根據那《百草集》記載,有豐胸用的,有避孕用的,有止疼用的,還有治療跌打損傷用的膏藥,倒是品種繁多,不一而足。
賀寧馨的手在這些藥丸上一一拂過,腦子裡迅速思索着,最後她的手指,停在了止疼用的藥丸上面。她知道,《百草集》裡這種藥丸,用了大量的曼陀羅花做主藥,還有一味星星草,似乎可以壓制曼陀羅花的毒性,在這藥裡也是主藥之一。
同《百草集》裡記載的別的藥方一樣,這種止疼藥丸裡,也是隻有君臣,沒有佐使。而這個地方產的曼陀羅花,本來藥性就比外面的要強上百倍。吃下去以後,大概以曼陀羅花的強致幻作用,非讓人瘋癲失常不可。
以此類推,大概是裴舒芬發現這藥能讓人癲狂,所以對這個地方產的藥草和藥方生了警惕?不過看裴舒芬自己倒沒有發瘋的樣子,自然不是她自己吃了的。——看來她還沒有笨到無可救藥嗎。
賀寧馨嘴角微翹,將那些藥用小藥瓶裝了起來,打算留起來以觀後效。如果她沒有猜錯,裴舒芬一定會去求醫問藥,最終也會發現她的身子因那些藥物受損的事實。
想到這裡,賀寧馨又有些可惜。她算計了這麼多,本來就是打着拖延的主意。只要裴舒芬不會發現這些藥物的缺陷,或者要很久以後纔會發現這些缺陷,這樣到了她醒悟的時候,她已經想生都生不了,只能對益兒一心一意地好。而且那時候益兒和謙謙都已長大,自然也不用害怕。
可是裴舒芬現在就明白過來,並且以她的聰慧,立刻會想到法子來彌補。——大概這以後的兩三年裡,裴舒芬要集中精神調養她被這些秘藥弄損了的身子上面。這樣也好,至少在她確認她能生孩子之前,她不會打兩個孩子的主意,甚至連養歪他們的主意大概都不會有。
她真正需要擔心的,便是裴舒芬生了自己的孩子以後。
賀寧馨坐在三樓梳妝檯前面的鏡子前面,漫無目的地想着以後的事情,一邊將手搭在了鏡子邊緣。她的手慢慢摩索着鏡框,突然發現以前光禿禿的鏡框居然變得凹凸不平起來。
賀寧馨十分驚訝,兩手把住了鏡子,往鏡框邊緣細細看去。
這一看,賀寧馨倒抽了一口涼氣。
只見以前光滑的鏡框上,出現了一些細細的刻度。她湊近了看過去,辨認起來,發現都是子醜寅卯這些記年記時用的標記。還有一顆滾圓的小米珠停在一個小小的凹槽裡,指着的位置正是壬辰、癸卯、己丑和甲子。壬辰、癸卯在外延,己丑和甲子在內延,正是今年、今日和今時
賀寧馨覺得十分好奇,伸手過去,將那小米珠往前面的一個凹槽滾過去,只見那鏡子出現一片濃霧,動盪了一會兒,才靜止下來,出現了一幅不同於她今日看見的情形
賀寧馨有些迷惑,便又將那米珠滾來滾去。只見那鏡子裡面的景象也跟着變來變去,一會兒出現裴舒芬在欣喜若狂,一會兒看見她在傷心落淚。有時候屋子裡空無一人,有時候又聽見有人上樓來的聲音。
賀寧馨轉着那小米珠玩了一會兒,終於明白過來,原來是這鏡子的新功能。
以前她在鏡子前面,只能看見即時的情景。現在,那鏡子好些有了記憶的功能。她想看見哪一天的情形,只要將小米珠轉到那一天的刻度上,便能讓鏡子回放當日的場景
明白了這個好處,賀寧馨大喜。以後就算兩個孩子回了寧遠侯府,她也不用心心念念每天想着過來查看一番了。只是還有一絲遺憾,就是這個鏡子,只能看見裴舒芬的琅繯洞天裡面的情形,並不能看見寧遠侯府裡的情形,特別是兩個孩子將來要住的地兒。賀寧馨是恨不得將這面鏡子安到楚謙益的房間裡,好時時刻刻看見孩子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想到這裡,賀寧馨失望地拍了拍那面鏡子,轉念一想,又警告自己太過貪心了。——須彌福地已經是逆天的玩意兒,自己卻想着更過分的東西,也要適可而止纔是。不然老天爺隨時可能把這些寶貝收回去
從自己的須彌福地出來,也不過剛剛一個時辰。
賀寧馨歪躺在羅漢牀的插屏靠背上,心裡起伏不定,不知爲何就是靜不下心來。
她正閉目養神,外屋扶風和扶柳壓低了嗓子說話的聲音傳了進來。——兩個丫鬟剛纔探頭進來看了一眼,見賀寧馨閉着眼躺在那裡,還以爲她睡着了,便低聲說起體己話來。
“扶風,東興哥有說過什麼時候向夫人求娶你?”扶柳的聲音嬌嫩,就算壓低了嗓子,屋裡的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哎喲,你掐我做什麼?”又聽見扶柳的聲音,大概是扶風不好意思,掐了她一下。
“你這張嘴就知道混說。夫人才嫁過來不到一年,你就想着自己的事兒,害臊不害臊?”扶風的聲音沉穩厚重,很是端凝。
賀寧馨嘴角微微上翹,心情十分愉悅。
卻聽扶柳不甘心地道:“就算東興哥求了夫人,你也不用馬上就嫁啊?——可以先定親嗎。先定了親,總比現在吊着不上不下地要好。我跟你說,東興哥可是在這府裡的丫鬟裡面,是搶手貨,個個都爭着給他做鞋呢。”
扶風啐道:“我看給東元兄弟做鞋的人更多。”
扶柳一聽就炸了,連聲音都忘了壓低,大聲道:“誰?都有誰?——我明兒要去問問東元哥,讓他把那些不要臉的騷蹄子做的鞋都扔到她們臉上去纔是……”
賀寧馨在屋裡聽不下去了,大聲咳嗽了一聲。
扶風和扶柳在外面聽見夫人的咳嗽聲,臉上都是一白。扶柳更是要哭出來了。
兩人低着頭,磨磨蹭蹭地進了內室,跪在了賀寧馨羅漢牀前面的腳踏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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