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推開窗戶往外看了看,正在翻院牆出去的那個身影驟然頓了一下,騎在圍牆上轉過頭來,默默地看着她。
月光下,他的臉部輪廓顯得十分的深,眼窩有些下陷,好像有些日子沒睡好了,整個人顯得十分的消瘦而憔悴。
他看着林小滿,嘴張了又合,有很多話哽在喉嚨處,卻說不出來。
林小滿啪的一下關上了窗戶。
提起那捆紙,把它們疊成長條,塞進了那些花花綠綠的月經帶裡。
原本吃了陳上游開的藥,又吃了王老師開的幾副藥之後,林小滿的身子已經好了許多。可是去汶秀的時候,她掉進了河裡,泡了幾個小時,這寒氣入體,又開始痛經了。
比以前還痛得厲害。
林小滿自己穿好這東西之後,就爬上了牀,直挺挺地躺着,卻再也睡不着了。
好不容易合上了眼,窗戶又輕輕地吱了一下,一個人影竄了進來,悄無聲息地靠近了牀邊,默默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伸手掀開她的被子,把兩個圓滾滾燙乎乎的玻璃瓶兒塞了進來。
一個放在她的腹部,一個放在她的腳邊。他放的時候,手指也不敢接觸到她,生怕她會被一戳就散成空氣
徐衛國又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伸手幫她壓了壓被角,像是對着空氣在說話般:“不管怎樣,你是我的媳婦兒,活着是,死了也是。我只認你一個”
林小滿屏住呼吸,不敢動彈,生怕被他發現自己是假睡。
徐衛國端了張凳子,坐在她的牀前,大約坐到了黎明的時候才離開。
第二天晚上,他又來了。還是默默地送灌了滾水的玻璃瓶過來給她煨肚子煨腳。
“演習已經開始了,宜城離這兒好幾十裡,我要跑三個鐘頭,封閉演習或萬一受傷了就可能不是每天晚上都能來看你了。瓶子我留下來了,你自己記得灌滾水用上。”
那天早上,林小滿醒後,就發現窗臺上多了一坨帶泥的野花。
再之後,他果然不是每天都能來,偶爾來,也就是放坨帶泥的花,幫她把林英樹硬買來讓她吃的元寶和蠟燭帶走,把他買來的熱乾麪,鍋盔,苕片兒什麼的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就算林小滿從來沒有睜開眼看他一下,他也一直自說自話的來去自如,像是完全不在意林小滿的態度。
八月三十號這天晚上,他帶了壺酒過來,翻進了院子,鑽了窗戶爬了進來,自顧自的端了張板凳,坐在她的牀前。
揭開蓋子,抿了一口酒之後,他就靠在牀柱子上,翻看他帶來的那本書,林小滿聽到翻書的聲音,心裡覺得煩,就睜開眼瞟了書頁一眼。
卻發現這是一本瑜珈論。
“今天是你的四七。這本書說,人死後,爲尋求生緣,以七日爲一期,如七日終,不得生緣,則更續七日,至第七個七日終,必生一處。一七,三七,五七,七七都是要燒紙給你的。
我見你並不喜歡吃元寶蠟燭,留戀着人世的飯菜,我也不燒紙給你了。三七的時候,演習正忙,我那天沒來得了,今天晚上就來補給你。你說吧你想吃點什麼,我給你買。你想去哪裡,我也帶你去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也可以告訴我,我替你去償。”
林小滿冷哼了一聲,“別以爲你說這些話,我就會原諒你。徐衛國,我早就對你說過,我是個眼睛裡一粒沙子也不能容的小女人,你對不起我,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原諒你了。”
“不原諒也好,你會一直記得我。”他抱起酒壺一通猛灌,酒灑得他滿臉都是,掩蓋了他眼角流下來的淚。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好,要我帶你去看月亮麼?”
林小滿冷冷地看着說謊的徐衛國。
“昨天是七夕節,今天是七月初八,月亮只有一半兒,是上弦月,哪裡好看?”
他低下頭,聲音從胸膛裡經由喉嚨發出來,所過之處全都是痛楚。
“人月兩圓纔看滿月。人已經缺了一個,我也只配看看半個月亮。”
“那你就一個人去看唄。”林小滿翻了個身,背對着徐衛國,眼睛慢慢地合上。
徐衛國就默默的走了,然後接連幾天沒來。
到九月七號的時候,他又來了。
“今天是五七,小滿,七天後是六七,十四天後是七七我必須要幫你做件事。不然,就再也沒機會了。”
林小滿不勝其煩,驚覺心裡那塊冰已經有了鬆動跡像,她尖叫了一聲,大聲地道:“你走,你滾,你狗帶,不要再來,不要再出現,也不要再叫我的名字。我不想看到你,不想聽到任何和你有關的東西。
我們,就這樣吧,你放過我,我也放過你,不再互相折磨。不能相濡以沫,就相忘於江湖!”
後來,他就沒再翻過窗。
最多就是進院在窗戶口站一夜半夜。
林小滿趁家裡沒人的時候,去外面查看過,她那間屋子對着的圍牆根下,有人靠着坐過摩擦過的痕跡。
他沒進屋的時候,都在那裡坐着,有時候坐着坐着就睡過去了。
九月十四號,他來的時候,身形越發的消瘦了。原本合身的衣服,已經顯得有些寬了。
原本俊朗的臉上鬍子拉茬的,嘴脣乾裂得似乎要出血,手上又添上了一道道傷痕。
他用黯淡無光的眸子看着她,“六七了。”
林小滿懶得迴應他,拉過被子就矇住了頭。
“月亮快圓了,你真的不和我去看看?”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了,聽在林小滿心裡一陣一陣的犯酸。
她猛地揭開被子,坐了起來,面對着他,十分認真而又絕情地說:“徐衛國,回不去了,我們都回不去了。你做再多,我也已經不復初心,不會再爲你傷爲你痛了。
或許在男人看來,只不過是一夜風流事。可於我來說,你就是我吃飯的那隻碗,你沾了別的女人,那就相當於是別人撅起屁股,往我吃飯的碗里拉了一泡屎!
這樣的碗,我就算洗一千次一萬次,也會記得它曾經是裝過屎的。我再也沒辦法用這樣的碗吃飯了,你明白不明白?”
徐衛國心裡扯痛得厲害,他無法說出違心的話來哄騙林小滿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他能記得只有他和羅宗打了架之後,又曾經動過手。他從邊境線上回來的時候,一身是傷,在滇省交界的地方被人打了黑槍,險些送命,腿上卻實打實的捱了一下子,然後回來當天晚上就遇上山洪爆發,泥石流,連續兩天兩天不眠不休滴米未進的搜救,羅宗是他手下那一年最強的兵,身手十分強悍,他能在那樣的情況下贏了羅宗,已經盡力了。
他當時已經精疲力竭了,根本走都走不動了,纔會睡在這偏僻的河邊恢復氣力。可是剛剛睡沉,就暈乎了一段時間,胃裡突然燒灼得難受,身體也開始泛燙,他強撐着最後一絲神智動了手。
然後,他就真的記不得了,早上醒來的時候,羅宗不見了,吳月赤條條的躺在幾米開外的毯子上。他的衣服釦子被人解了兩顆,他無法確認這衣服是脫了再被人穿上的,還是沒能脫得下來。
吳月一口咬定是爬了他,他掏出槍,對着吳月,就差一秒就射了出去,那一瞬間,他想的是,殺了吳月,殺了吳月,然後再死了算了,就讓小滿以爲他是死在了自然災害之中,這樣,她就不會覺得被背叛。
可他又捨不得,捨不得離開她。
從資市回來之後,他找過羅宗,卻發現羅宗根本沒回民兵連,誰都不知道他那天爲什麼突然消失了。他沒有把握那一夜他做沒做過,無法證實,所以他也不能騙小滿。
“和我去看看月亮!我就不來了。”他像是做出了某種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