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孃是蠱妹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一頭黑色瀑布般的長髮被她高高梳成插着銀白色的銀釵的髮髻,眸子深邃如海閃亮如星,她的皮膚也不似一般女人被太陽與風霜雕琢出自然的顏色,而是膚若凝脂。
她常穿的藍粗布墜花的衣衫上總是喜歡墜着一串銀鈴,一走路就發出好聽的聲響。而作爲如此美貌阿孃的女兒,蠱妹卻沒有繼承阿孃的美麗容顏,很平凡的一副山村女孩樣子。
阿孃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當然也不許答蠱妹去參加寨子裡的任何慶祝活動。每年的五月初五,村子裡都會舉辦一年裡最盛大的活動,年輕人們會圍繞着村裡的古樹揮舞着火把跳舞,也會在晃動的篝火古樹邊互贈信物。
阿孃雖不讓蠱妹去參加活動,但這天卻也不束縛着她的去處,因爲在這天阿孃都會待在內室裡的小屋裡一整天,不見人。
盛夏的夜在這深山之地早早的泛起秋天的涼意,蠱妹的身子在溪澗的冷水裡泡着,天上沒有星星,茂盛的草間光亮點點。
她時而在水面,時而潛入水底,像一尾鯉魚一樣。
突然,草叢裡似有異聲,像是獾豬刺蝟一類的動物。
寨子裡的大多男人都以打獵農耕爲生,在山澗附近的深草裡常常會有捕獸的陷阱用來捕捉來山澗喝水的動物。蠱妹警覺的起身穿衣,甩了甩溼溼的長髮,躡手躡腳地向草叢深處走去。
可是與意料不同,她並沒有看見受傷被捕的動物,被壓倒一片的草甸上,一個衣衫襤褸半死不活的人出現在眼前。
隨阿孃行醫多年,什麼樣的病患蠱妹都見過,無論是胸口長了碩大突出的瘤,還是被水蛭寄生了的頭皮,她都已經見怪不怪。
可眼前的這個人比以往見過的任何一個病患都令人觸目驚心,因爲他渾身上下血淋淋的一片一片,整個人像塊被啃咬過的肉骨頭一樣,有的地方深得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探了探他的鼻息,他還活着,只是氣若游絲。
當蠱妹把他拖回家已經是午夜了。往年這時間阿孃已經忙完,點了燈在窗內卸裝。記憶裡那橘黃色的燈光在一片黑暗裡閃爍影動,總有種詭異感涌上心頭。
當寫只蠱妹把他拖回院子裡的時候,阿孃卻是站在家門口,冷冷的看着我手裡費力拖着的物什,風吹動她的衣角發出鈴鐺的聲音,在黑夜裡被黑夜吞噬。
“我不會救他!”阿孃一改往日的慈善,只留下了這麼一句話便冷冷地回過身去,幽幽地走了。
“阿孃不肯救他嗎,那麼我自己來怎麼樣?”在阿孃身邊的這些年,自己總是得了阿孃九分的真傳,治療個把病患應該不是問題。
於是她又費力地把他拖到柴房,並在院子裡取了養肉生肌的藥草煎了餵給他。蠱妹看上次阿歡嬸被狼啃了幾塊肉,阿孃就是用了這些藥草。
阿孃說不會救他,可是卻也沒有阻止她用家裡的藥草。就這樣忙到了後半夜,蠱妹累得歪歪斜斜地倒在病患旁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陽光將蠱妹喚醒,輕輕柔柔的像毛刷一樣掃過臉。蠱妹看着身邊的人或深或淺的傷口已經結痂,紫黑色的血液以規則的幾何形狀凝固在傷口的周圍,可是那個人依舊沒有甦醒的徵兆,她本來以爲是他內裡虛透,想用些溫補的藥,可是後來的日子他非但沒有甦醒的徵兆,並且開始發燒,說胡話。
一次在他說胡話的過程裡,他緊緊握着蠱妹的手,喊着近似“辛梓,辛梓”的聲音,蠱妹的心都隨着他的手開始燥熱起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樣叫過她。
再仔細的看他的容貌,很安靜,和寨子裡的人也都不一樣。長長的栗色頭髮,白皙的皮膚,高挺的鼻樑,她甚至覺得他有點比寨裡的阿黑哥更耐看些。
“若是他醒了,我是否能嫁給他呢?”蠱妹被自己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的狀況依舊沒有好轉,甚至水米不進,開始抽搐說胡話。
蠱妹還是救不了他,但卻一心想救他,於是她不得不去求阿孃。
阿孃的日子淡得像盆清水,每日都是那樣,從沒有任何改變。
蠱妹跪在她門前日日夜夜地求,可是毫無無果。
那天,她記得雷雨交加,瓢潑的大雨裡,自己跪在那兒,就像一隻落湯的雞。
阿孃的燈光始終搖曳,昏黃如故。
阿孃是真的心疼她,也是爲了女兒的執着。她的燈終是熄了,然後打開門,提着同樣昏黃的燈一步一步地走去柴房。
在柴房裡躺着的人,此刻已經奄奄一息,面成白紙,脣如墨汁。
阿孃抽出袋子裡的鋒利的刀,蠱妹以爲她是要給那人一個了斷,好斷了自己的念想,便撲上去死死地扯着她的裙。
奈何她嘆了一口氣說道:“想我救他,放手!”
蠱妹傻傻地放了手,只見阿孃手起刀落,那人身上被鋒利的刀割出道道傷口,黑紅的血液流得到處都是。然後阿孃就着燈籠的火將一塊豬油狀的東西點燃丟進蠱妹放在他身下的木盆裡。
接下來的事,蠱妹保證是她這二十年來遇見的最詭異的事情。
只見從他發黑的肉裡翻出一條白花花的蟲,那蟲不管不顧地向那塊燃燒的豬油奔去,“嗶啵”一聲葬身在火眼裡,發出難聞的味道。
似乎受到了牽引,好多,白花花的一片片的蟲子都從他的肉裡翻滾而出,前赴後繼的奔向那團火焰,有的蟲身上還帶着他身上的血肉,蟲腹在燃燒的那一刻爆發出一團暗紅的花來。
不久,在那些東西離開他的體內後,他的傷口開始流出鮮豔的紅來,而那塊豬油狀的東西里奇形怪狀的凝固着好多絲狀物,像是燃盡生命後留下的軌跡。
阿孃見蟲子已經沒有了,收起物什,離去。
“你可以給他喂止血生肌的藥了。”
當太陽再次迴歸,已經是三天之後的事情了,那個人還在昏昏沉沉地睡着。
蠱妹和已往一樣用細細的竹管將藥吹到他口中,突然一雙手將她握住與昏迷時不同,他的手有了溫度。
低下頭的剎那,蠱妹的眼睛對上了一雙明媚的眸,配上他的面容,真是完美,手裡的竹管乍然落地。
“這是哪裡?”他的聲音很嘶啞。
“我家。”
“你家是哪裡?”
“我不知道。”
這會兒他還沒有好完全,因爲身上的傷口裂得發疼,所以他嘲笑的樣子很古怪,逗得蠱妹也悄悄掩住嘴傻傻的笑。
而從他甦醒,蠱妹就再沒見過阿孃,她整日將自己關在內室裡於是那人開始進入蠱妹的世界。
他說他叫水生,來自大山外的梅鎮,那裡有寨子裡沒有的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蠱妹帶着他去山裡採藥,告訴他哪裡會長出千年的靈芝,哪裡常有毒蟲出沒傷人。
漸漸的,她開始喜歡跟他在一起,也開始嚮往山外的世界。可是蠱妹能感覺得到他不喜歡寨子裡的平淡生活,雖然他每天和自己一起。
“蠱妹,你知道蠱嗎?”一天晚上,蠱妹與他在庭院中晾藥草。
她聽後搖了搖頭。
“梅鎮裡的老人說在西面的羣山裡常有蠱娘養的蠱在飄蕩,或是一團黑影,或是一團火苗,而誤入深山的人都會被它們獵食掉。”
蠱妹從未見過蠱,更沒聽說蠱孃的故事只是娘常說,蠱是世上最毒的東西,而娘卻是世上最親的人。
於是水生開始給蠱妹講他聽到過的故事,大致就是美麗嬌俏的女子養了一堆噁心的物什用來害人就是了。
最後他告訴她,他見過蠱,就在她救他的那天晚上,一片片銀光撲面而來,他的朋友就消失在了銀光裡。
蠱妹笑他多半是迷霧裡他看花了眼,她在這寨裡住了這些年,從未聽聞哪家人遇見過,倒是迷失在迷霧裡的人很多。
他突然扳過蠱妹的臉一字一頓的道:“或許蠱娘就在你們寨子裡呢。”
蠱妹突然想起他體內的那一團團白花花的蟲,又想起水生的話:蠱娘是美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