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偌大的內室裡就點着一根蠟燭,燭火被灌進窗櫺的秋風吹的搖擺不定。好幾次都差點熄滅了。
莊凘宸每晚都來這裡陪着岑慕凝,從傍晚到夜深,一連十日。
這十日,她沒有醒過。靠青犁和冰凌喂些蔘湯續命。眼見着人一天天的瘦下去,莊凘宸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
直到殷離推門進來,讓風吹熄了蠟燭。他纔回過神去摸手邊的火摺子,起身重新就蠟燭點亮。“青犁安排的人查過了嗎?”
“查過了。”殷離毫不隱瞞的說:“青犁一共找了三個人,屬下嚴格查訪,唯有一人合適入宮爲皇后娘娘診治。屬下已經安排他明日入宮。”
“什麼人?”
“此人名喚赫連。近年來一直四處遊歷行醫,卻心高氣傲,從不爲貧困者治病。一向視財如命。而屬下也追查過他出身。他師傅曾經是廣安寺的僧侶,一身的本事也都是自幼在寺院裡學到的。一個用錢就能收買的人,反而是最簡單的人。他這般的貪慕虛榮,這天下間能給他最大滿足的,也就只有主子您了。所以,屬下覺得他是可以用的。一個被人遺棄在寺廟的棄嬰,沒有旁的親眷,即便他有什麼不妥,殺之也無後患。”
“也好吧。”莊凘宸焦慮不已,不知道岑慕凝還能撐多久。索性還有個可以用的人。“明天安排他入宮就是。”
“是。”殷離正要轉身告退,就聽見主子又問了一句。
“母后那邊有什麼動靜?”
“回主子的話,太后似是極力想要擺脫嫌疑,從皇后娘娘昏迷之後,就一直在調查修葺宮殿的那些宮人,連同當日進出的宮人也沒放過。只不過太后的手段也是溫和的,有些人的供詞她不信,就將人關進了牢房,由牢房裡專職的奴才詳細審問。到現在爲止,沒有用刑,也沒鬧出人命。”殷離只是說出自己心裡的顧慮:“屬下總覺得這件事,未必是太后的謀算。晨起才與皇后齟齬,皇后馬上就歷劫,對太后而言,根本就沒有半點好處。”
“你是想說,朕冤了母后。”莊凘宸的話聽不出語氣。
“屬下多嘴,還請皇上恕罪。”殷離連忙拱手:“屬下只是怕放縱了真兇。”
“你覺得真兇會是誰?”莊凘宸感覺他話裡有話:“亦或者說,你懷疑誰?”
殷離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放眼宮中,敢與太后對抗的,恐怕就只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的母親又十分精通藥理,事發的時候,只有冰凌跟在皇后身邊負了傷。”
這回輪到莊凘宸沉默了。
知道岑慕凝受傷,他第一時間想到是母后動的手,甚至有些不理智的闖進鳳鸞殿。這時候靜下來,他總覺得自己被什麼擺佈着,失去了如常的冷靜。這種感覺很不好,好像被她羈絆着一樣。
“皇上,皇后娘娘一向睿智,屬下只是擔心她動機不純。”殷離眼尾的餘光往牀榻上瞟了一眼,語氣有些涼:“聽青犁說,皇后娘娘與主子您成婚之前,就服用過斷子的藥,身爲女子,能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絕非凡人。屬下以爲,皇后的手段絕不僅僅這些而已。”
“你好像對皇后有很深的成見。”莊凘宸擰着眉頭,疑惑的看着殷離。“皇后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屬下不敢,只是就事論事。”殷離面色凝重的說:“主子身邊的女人,還是順從些的好。屬下總是覺得皇后娘娘在謀算什麼,還請主子提防。”
“罷了。”莊凘宸擺一擺手:“她算計朕,朕何嘗沒有算計她。不過就是互相利用罷了。”
他對她就是利用。這是他給自己最冠冕堂皇的說辭。因爲她家世不凡,因爲她有腦子能爲他分憂,還因爲她甘願聽從他的吩咐。這樣的女人,再笨笨的,有好看,還會煮飯,留在身邊也是好的。
“屬下告退。”殷離能明顯的感覺到,主子的心一點一點慢慢的靠近皇后。這種變化,他能清楚的感覺到,卻不知道主子自己有沒有察覺。
莊凘宸輕輕的摸了摸岑慕凝消瘦的臉龐,也鬧不清是信她亦或者不信。
第二天,下了朝殷離告訴他,赫連已經進了鳳鸞殿。
“朕去見見。”莊凘宸沒有猶豫直接往鳳翎殿去。
殷離跟在他身後,臉色越發的陰沉。都說患難見真情,看來皇后這一局不光贏了太后,更是鞏固了她在主子心裡的地位。現在倒是有點後悔,讓這個赫連入宮了。
“給皇上請安。”冰凌正端了藥碗出來,就遇見皇上來,連忙行禮。
“皇后怎樣了?”莊凘宸蹙眉問。
“皇后娘娘服了藥,臉色好看多了。青犁請來的郎中也在裡面。”冰凌恭敬道:“奴婢這就去給皇上沏茶。”
“嗯。”莊凘宸自顧自的走進去。
殷離卻攔住了冰凌。“怎麼沒叫郎中也給你看看肩傷?”
“奴婢只是脫臼,御醫給奴婢正了回去,歇了這麼些日子,早就好了。”冰凌溫和的說:“實在不敢勞煩這位郎中。也勞你惦記。”
“若皇后娘娘對自己下手也如你這般有輕重,便不必這樣勞師動衆了。”殷離語含譏諷,話說完就轉身走進了內室。
他走進去了,冰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開始還以爲是自己聽錯了,這時候一琢磨,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什麼皇后娘娘對自己下手啊,他這麼說豈非是冤枉皇后。要不是裡面正在救治娘娘,她非追進去好好和他理論一番。
“簡直豈有此理。”憋了一肚子氣給皇帝沏了茶,返回內室的時候,殷離一臉平靜的站在那裡。就好像根本沒說過那樣的話似的。冰凌差點沒忍住一盞茶潑上去。
“皇上請慢用。”她把茶盞送去了皇帝手邊,才溫和一笑。
莊凘宸接過茶盞,看着赫連用眼花繚亂的針法爲皇后治病,心絃繃得緊緊的。
末了,收了針,赫連才轉身過來給他請安。“草民赫連,叩見皇上。”
“平身。”莊凘宸放下茶盞,不安的問:“你的針法快如風,針針落在不同之處,看樣子胸有成竹。那麼,據你判斷,皇后何時會醒?”
赫連一側的脣角微微上揚,笑的邪魅:“那就要看皇上想讓皇后娘娘什麼時候醒了。”
“這話怎麼說?”莊凘宸眉心微皺,與他對視的時候,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期待。
“皇上的恩賞越重,草民就越盡心。草民越盡心,皇后娘娘自然就越快甦醒。”赫連說完這番話,還不忘顯出恭順的模樣:“一切全憑皇上做主。”
“大膽。”殷離繃着臉,語氣嚴肅:“聖駕面前,豈容你在這裡胡言亂語。”
“皇上問什麼,草民就答什麼,何來的胡言亂語?”赫連與他對視一眼:“這位公公肝火也太旺盛了,五十兩銀子,草民替你降火保肝如何?”
“你纔是公公!”殷離沒好氣的衝他嚷道:“以爲這是什麼地方,容你造次。”
“噗嗤。”冰凌沒憋住笑,故意用憐憫的眼神掃了殷離一眼,才上前求皇上恩典:“皇上,奴婢求您恩賞赫連神醫,讓他趕緊救醒娘娘吧。娘娘這一昏迷,宮裡留言不斷,竟然還冤枉娘娘是自己謀算自己,當真是太讓奴婢心驚肉跳。”
莊凘宸一聽這話,便知道是殷離對她說了什麼。“朕自然要皇后平安。”
話音落,他與赫連對視:“朕若要皇后現在甦醒呢!”
“也並非不可。”赫連自信滿滿的說:“那皇上就得賜草民個一官半職,讓草民能留在宮裡爲您效命。”
“你也配。”殷離上前一步,一把拔出了手中的劍,劍橫在他的脖頸前:“身爲皇上的子民,爲皇后盡心還敢討要官職,你以爲皇宮是什麼地方。”
青犁從外面進來,動作利落的推一把殷離的手肘,在往他手腕上給了一圈。劍鋒完全套進了劍鞘。“主子面前亮兵刃,殷離,你自己也別壞了規矩。”
赫連不以爲然的笑了下:“皇上待草民甚好,但草民也得吃飯穿衣,總不能餓着肚子給皇后娘娘治病吧。這一官半職的,對皇上來說不過就一句話的事。草民卻可以安安心心的留在宮中,爲皇上皇后盡一輩子的忠。算起來,皇上並不吃虧。”
“好。”莊凘宸喜歡有膽色的人,敢在他面前這般的討要官職,赫連是第一個。“但總得皇后先醒轉。若你做不到,朕要你永遠不能說話。”
“那……皇上是要毒啞草民,還是縫上草民的嘴?”赫連若有所思的說:“前者勉強可以,後者豈非連飯都吃不了了。”
“摘了你的腦袋,就永遠不能說話了。”殷離眸子裡流露出殺意。
“也罷。”赫連笑着打了個響指:“無論是哪種,皇上都沒這個機會了。”
他的話剛說完,冰凌竟然發現小姐的手指在動。“皇上,小姐好像真的醒了。”
“草民去煎藥,順便等皇上的聖旨。”赫連行禮便退,桀驁不馴的樣子着實讓人頭疼。
“慕凝,你醒了?”莊凘宸的心這會兒就只有她而已,別的也就顧不上了。
岑慕凝聽見他熟悉的聲音,努力的想要睜開眼睛,當發現他就坐在自己的身邊,心裡竟然有一種暖暖的感覺。
她醒了,被這樣溫柔的聲音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