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曆的七月十五,農曆六月初六,在多年前本是小山村一個盛大的祭祀日,但還記得它的,也許當世已沒有幾人了。
路邊的草木沾着露水,一路走來不知破壞了多少蜘蛛夜裡辛苦織就的網,雖是盛夏,但山中清晨總是清涼,陽光也還溫柔着。幾人幾妖站在一個小山包上,眺望着遠處的惡神廟。
這是一座少見的露天廟宇,位置偏僻,遠離山村,背靠大山,最醒目的便是廟中的巨大石質祭臺和剛掃淨灰的雕像。
鄭芷藍依然記得自己和他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那是在一場祭祀上,那時還有人祭祀惡神,那時自己還很小,第一次被帶去觀看祭祀。那天的大人們對着小廟裡嚴重失真、甚至顯得有些滑稽可笑的怪物石雕跪拜燒香,但在她的眼中,卻有一頭巨大而威嚴的怪物站在廟後山坡上、怪物肢體強健、利爪如刀,收着背後雙翼,垂下巨大的頭顱,注視着這羣向他獻祭的凡人。
他的神情如此鄭重,猶如在參加某場盛大祭祀,讓她忽然感覺到這是一件極其莊重的事。
可那天祭祀的人加起來也不過十來個。
後來時代變得好快,從全村只有一臺彩電,變得家家戶戶都有好多電器,老人們逐漸去世,大人們外出打工就不再回來,年輕人早已不信這些‘淫祠邪祀’,廟宇的門鎖生了鏽,無人打理,每年只會開啓一次,每次只有一個小姑娘會走進去,獨自祭拜祈禱。
直到一場泥石流從最高的那座山上衝下,摧毀了半個村莊。
村子裡就剩她一個人了。
鄭芷藍以前以爲,也許世界會一直這樣下去,所有人都往城裡走,小山村會被徹底遺忘,永遠不會有人找到這裡來,甚至過些年後就連她的叔叔伯伯們也會忘記通往山上的路該怎麼走,而她和清和、惡神相處的生活,會這樣持續一輩子。
……
身着樸素藍衣的少女安靜跪坐於祭臺前,孤身一人,低着頭小聲祈禱。
爲了準備祭祀,她從昨天就開始忙了,挑選了二十隻羊,今早又起了個大早,將廟宇雜草盡數清除,爲石像掃去了灰塵。
現在是祈禱時間。
其他人和妖都站在遠處看着,其中多數都很有素質,保持着安靜,就連身爲妖王的榆王殿下也沒有出聲,只有老妖怪最討人厭。
“六月六,看谷秀……
“啊春打六九頭……
“誒你們說——”
槐序扭頭看了一圈他們,停止了唱歌:“惡神真是神奇,每年只吃這一頓,他受得了嗎?”
包子悄悄扭頭看了他一眼。
以前和槐序哥哥的接觸很少,僅限於偶爾的一頓飯,大家都是來蹭飯的,正所謂蹭飯之交淡如水,雙方也沒多少了解,就知道槐序哥哥長得超級無敵好看,是棉籤每天晚上的yy對象,直到這次深入交流,她忽然覺得——
這位是不是哪裡有點問題?
不過她不敢問出聲,只敢在心裡默默想着。
周離白了槐序一眼,低頭小聲說:“這說明惡神大人是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妖怪,不像某些妖怪,一天到晚只知道吃。”
槐序聞言皺起了眉。
榆王殿下也皺起了眉。
“殿下除外!”
“呼……”
榆王殿下舒坦了。
大魔王眉頭皺得更緊了。
包子又偷偷朝楠哥瞄了眼,暗自思索着‘殿下’這個詞。
“呵~~”
老妖怪又打着呵欠,隨手從旁邊摘了朵小花,塞進嘴裡咀嚼着,同時不耐的說:“這麼久的嗎?有這麼多話要講?”
“你好煩啊。”
“我怎麼煩了??”
“安靜點。”
“那又不是神,跟我一樣,是個妖怪而已。”槐序搖搖頭,呸一聲吐出花瓣,“你女朋友還在這站着呢。”
“……”周離瞄着他,“什麼味道?”
“苦糾糾的,不好吃。”
“別說話了。”
“哦……”
廟宇中跪坐的少女是如此虔誠,在她前方,低垂着巨大頭顱的怪物亦是神情莊重,一雙猩紅的眼睛凝視着少女身影。纖瘦的少女看起來遠沒有他的頭顱大,彷彿一口便可吞下。
惡神亦是少見的沉默呢。
周離目不轉睛的看着。
天地一片模糊,遠方唯一清晰的便是那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彷彿世界中心。
風中吹來了少女的聲音:“如果您想離開,那就離開吧,不用一直守候於此,我們所有人都很感激您……”
這是最後一句話了。
少女站起身,鞠躬退去。
“吱呀……”
老舊的廟門緩緩關上。
少女轉身,面朝着房門,佇立良久,方纔轉身,沿着小路離去。
“結束了嗎?”
老妖怪連忙問她。
“嗯。”
小鄭姑娘輕輕點頭。
老妖怪眨巴着眼睛,眺望遠方惡神:“他羊還沒吃呢,他啥時候吃?”
小鄭姑娘牽起奶牛馬的繮繩,馬背上坐着周離,她這會兒其實不太想說話,但還是一邊往回走一邊小聲答道:“不知道,我們沒有資格管惡神大人什麼時候享用祭品,但一般來說他會在夜裡享用。”
“夜裡?怕被人看見嗎?”老妖怪眼珠子亂轉,“那要是我就站在這不走,一直看着他,他會不會不好意思吃?”
“……”
回到村子裡。
小鄭姑娘坐在屋檐下,手上拿着一個梨,安靜的削着。
因爲不太熟練,她的神情格外認真。
梨皮長長的垂下來,並未斷掉。
削完之後,將完整的一條梨皮扔給狗幫成員吃,得到的是一個光滑的梨,她將之遞給周離。
“謝謝。”
“嗯。”
小鄭姑娘又拿起一個,繼續削起來。
旁邊還有幾張嘴巴在排隊。
而榆王殿下又翻出繩子跳了起來,每跳幾個就要停下來,看看繩柄上小屏幕顯示的數字是否正確,然後加快速度再試一遍——她感興趣的好像不是跳繩這項運動,而是這根智能跳繩。
邊上的糰子大人已經被跳繩打到好幾次了,神奇的是,不管榆王殿下還是糰子大人,都對此絲毫不在意。
也許這就是糰子大人如此皮實的原因。
“你們什麼時候下山呢?”
“後天早上吧。”
“後天呀……”
“嗯,因爲我弟弟回來了。”周離小聲說,“他一直嚷嚷着要和我打球。”
“哦。”
“開學前我們還會來的。”周離笑了笑,“要是你有業務要來雁城,或者路過雁城,也可以過來找我們,我們一起去擼串啊。”
“好。”
小鄭姑娘又削好一個梨,這次遞給了周離旁邊的槐序。
槐序的後面一個纔是小表妹,她耐心等着,一點也不焦急,看似在看‘楠哥’跳繩,其實一直在偷聽表哥和小鄭姑娘談話。
對於後天早上就要離開了這件事,她感到十分失望,這種天天有甜點吃、有冷飲喝、雪糕不限量、水果還有人幫削皮的日子,可能要下輩子才能再遇得上了。
只可惜她只是一個包子,也沒有能力改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