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轉折，是從已經離開許久的白衣男子開始的。
他說他是神仙，是狐王。
那個時候，我和千煬已經感覺到他先前說的那個預言——詛祝一直未解，我們身體裡的惡魔會爆發，只有殺人見血，才能得到快感。
那個預言，說的是真的。
那個時候我已經能夠感覺到體內想要噴薄而發的痛苦，火燒火燎的在我身體裡，融入到每一寸血液裡，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直到有一天我做晚飯的時候殺了一隻雞。
一刀割在它的喉嚨上，雞撲棱着翅膀痛苦的掙扎，血流了一地，我看着那隻雞痛苦而絕望的掙扎，可終究逃不脫死亡的命運。一瞬間，看着那隻雞，心裡火燒火燎的疼痛緩解了很多。
緩解不過只是兩天，第三天，我渾身又開始火燒火燎的疼，疼得受不了，我想起那隻雞，那個時候千煬正在外面準備做晚飯，院子裡有一隻雞正在撲撲騰騰。
像是着了魔一般，我奔出去，將那隻雞抓到手裡，拿出匕首，一把刺進它的眼睛，看着血嘩嘩的流出來，雞在我懷裡絕望而痛苦的掙扎，我舒服了一些。又一匕首插進它的另一隻眼睛裡。
血流了我一手，千煬在一邊大聲的呵斥我，我聽不清楚，只知道，心裡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終於緩解了一些。
緩解了，可還是疼啊，我一把擡起匕首，又衝着雞一刀一刀的刺下去，就像是凌遲一般，不給它一刀致命，就那麼一點一點的折磨它，因爲我發現，折磨的越厲害，我會越舒服。
我想，不過是一隻雞，又不是人的性命。反正總要殺了它的，怎麼殺不一樣啊。
千煬終於奪下了我手裡的匕首，狠狠地照着我的臉上打了一拳，臉上頓時火辣辣的疼，我終於清醒過來，看着自己手裡的匕首，和那隻千瘡百孔絕望的低叫的雞，一瞬間。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手一鬆，匕首和那隻雞同時掉到地上，那隻雞早已經爬不起來了，只能趴在地上，身體兀自瑟瑟發抖。
耳邊傳來一聲驚呼，我看過去，圍牆的那邊，阿元捂着嘴，一臉詫異的看着我，頓了半晌，她跑進了屋子裡。
“阿元……”我忍不住想要叫住她，可是終究沒有叫出聲來。
我這個樣子，有什麼資格叫住她呢。
我知道，我的身體似乎出了問題。
屋裡，千煬倒了一杯熱茶，遞到我的手裡，我坐在牀上，搖了搖頭，將自己用被子包起來，不想面對任何事。
千煬嘆了口氣，坐在牀邊，將我連着被子抱進懷裡，“千璽，你這樣，多久了？”
我搖搖頭，心裡的恐懼挾住了我，下意識的拒絕說話，可是看到面前愁眉緊鎖的男人，我忍不住抱着他嗚嗚的哭了起來。
這是我唯一的親人啊，他不會害我，他會救我的。
“哥，我好怕。我真的好怕，那個人的話，要成真了嗎？我真的要變成一個惡魔，每天殺人嗎…”
千煬輕輕的拍打我的肩膀，頓了半晌，終於開口，“我不會讓你這樣的，你放心。”
懸着的心因爲這句保證而變得微微心安，我當然知道千煬是沒有辦法的，我們都是沒有辦法的，從命運在我們身上下詛祝的那天開始，我們就沒有辦法了。
都是命裡註定。
我不知道千煬是還沒有受到這樣的折磨，還是他掩飾的太好了，我沒有見他失態過。那一段日子裡，我不敢去見阿元，也不敢出門，每日裡那股火燒火燎的疼痛都折磨着我，想要殺人的衝動日漸一日的加深，我甚至讓千煬出去的時候給我綁上繩子。
我多麼害怕自己會萬劫不復。
而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
終於有一天，我再也沒有忍住。千煬出去的時候給我綁了粗粗的繩子，而人在瘋狂的時候潛力是無限的。
我掙脫了繩子，身上被勒的一道一道的血痕，我沒有在意。從家裡衝了出去。
那天，我殺了一個人。
我怕被人抓住送到官府，也不忍心讓那些無辜的正常人爲我的罪惡買單，我在城頭的亂市裡找到一個要飯的，那是一個老人，滿頭白髮，拿着一個缸子到處要吃的，顫顫巍巍的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對他笑了笑，拿出一塊銀子遞給他，說，“你跟我來，我帶你去過更好的生活。”
老人蹣跚的跟在我後面，隨我出了城。
我將他帶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看着面前的人，我有一瞬間的遲疑。我當然知道，哪怕這是一個要飯的，哪怕這是一個垂危的老人，我也是沒有資格決定他們的生死的。人人生來都是一樣的，我憑什麼爲了一己私慾便要了別人的性命？
可是體內的狂躁叫囂着壓不下來，我看着面前的老人，越是不願下手，腦子裡就越是想到他在我的手下痛苦掙扎的樣子，而那個畫面，光想想就叫我的血液沸騰。
我終究還是把他殺了。一刀一刀劃在他的身上，通體順暢。
殺了那個人，我終於理智了一些，我沿着護城河走了很久，有一瞬間我想要跳下去算了，我這樣的人，再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我造了那麼多罪孽，千煬不會原諒我，阿元不會原諒我，我自己更加不會原諒自己。可我終究還是不想死。
回到院子裡的時候，千煬已經回來了，他看到我手裡染血的匕首，有一瞬間的停滯，隨即衝上來抓住我的衣襟，“你做了什麼？”
見我不說話，他的聲音更加的暗啞起來，“你說啊，你做了什麼！”
我搖搖頭，對千煬說，“哥，你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吧。”
千煬一把把我摜到地上。
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眼裡的失望，鋪天蓋地。
那天晚上我和千煬誰也沒有做飯，也沒人吃飯。寬大的屋子裡，一盞明燈，兩把椅子，我和千煬坐在桌子前，相顧無言。
然後那個白衣男人就出現了。
他是憑空出現的，一點徵兆也沒有，就站在了千煬的身後，比起上次見面已經過了幾十年，他卻一點變化也沒有，絕美的臉上帶着戲謔的笑意。
“那時候跟你們說你們還不信，現在信了本王的話了吧？”白衣男子站在千煬的身後，緩緩的開口，竟有些自得，然後他看向我，“千璽你今天殺人了吧。”
屋裡的氣氛一下子凝固了，千煬猛地轉身看向白衣男子，良久才低沉着聲音問他，“你究竟是誰？”
白衣男子兩手一攤，“我是神仙啊，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怎麼就是記不住呢？”
千煬久久的瞪着他，我也久久的瞪着他。
這世上，原來真的有神仙嗎？
“你來這裡，有什麼目的？”千煬首先開口。
我知道他問出這句話就意味着他接受了這個白衣男子的身份，也許更有可能的是，我們現在已經沒有資格再去質疑什麼了，不接受他的身份，我們還能做什麼呢？
白衣男子自然的坐在了我們中間，然後兩手一攤，看向千煬，“我以前就跟你們說過，你們遲早要造成天下血流成河的局面。我要在一切來臨之前，組織你們。”
“阻止我們？”千煬笑了笑，語氣裡有股說不出的絕望，“你要如何阻止我們？連我們自己都阻止不了我們，千璽已經控制不住殺人了，而我也已經在崩潰的邊緣，你說，你要怎麼阻止我們？”
我才知道原來一直假裝若無其事的千煬。也早就在和我承受一樣的折磨，不過是因爲他怕我會失去希望，所以一直強忍住罷了。
白衣男子兩手一攤，“早就跟你們說了，找個心甘情願的人，將你們身上的詛祝引出去一些，然後把他殺了，你們倆就能夠和從前一樣了，雖然痛苦，卻不會再受心靈上的譴責，天下蒼生也就得救了。”
我悽然一笑，“你說的簡單，這世上，會有誰願意爲我們兩個陌生人去死？”
屋裡一陣無言，門外卻突然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我願意！”
我渾身一抖。連忙朝外看去，阿元正站在那裡，目光晶亮的看着我們。
我想也不想，連忙把她朝外推，一邊推一邊吼她，“胡說什麼！你好好的活着就行了！快出去！”
阿元的力氣難得的那麼大，她看着我說，“千璽哥哥，你和千煬哥哥太痛苦了，我想要幫幫你們，我喜歡千煬哥哥，我願意爲你們去死，心甘情願的啊！”
我不知道哪裡突然來了力氣，一把把她推出門外，然後砰的一聲關上門。
我以爲這件事就能夠過去了。
可是三天後，千煬一言不發割破了我的手指，接了一碗血出去了。
我直覺的不對勁，可是等我想要起來去追他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動不了了。
心裡頓時一陣恐慌。
千煬從來不會這樣的，他這樣對我，一定是有什麼事必須瞞着我去做。
我心裡慌的不行，想起八歲的時候千煬就想爲我丟命，而現在……
我閉上眼不敢想象。
等待是最難熬的時光，我不知道那段時間我是怎麼熬過去的，終於熬到第二天千煬出現在我面前。
看到他沒事，我便放心了。
那天開始，我再沒見過那個白衣男子，也再沒見過阿元。
心裡那股火燒火燎的疼痛也再沒發作過。
兩天後，我終於覺出不對勁，拎着千煬的領子將他甩到了地上，“阿元呢？”
千煬沒說話。我紅着眼睛一拳打在他的嘴角，瘋了一般的嘶吼，“我問你，阿元呢！”
院子裡是一陣長久的沉?。
我終於明白了，爲什麼阿元不見了，白衣男子不見了，我身上的傷痛也不見了。
千煬爲了我們的恣意，殺了她。千煬殺了阿元！
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可我也不知道我能夠對我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哥哥做什麼，只能轉身就要走。
千煬叫住了我。
他說，“千璽，對不起，我知道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阿元求上了那個人，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沒法回頭了，如果不繼續下去，就是白白的浪費她犧牲了一條性命！”
我的腳步只頓了一瞬，繼續朝前走。
說心裡話，聽到他這個解釋，我心裡的難過輕了一些，千煬沒有背叛我。可是阿元畢竟死了，爲我而死了。
體內的痛楚又一點一點的瀰漫出來，不同於詛祝給我的疼痛，這是阿元給的痛楚，解不脫逃不掉。
那天我離開之後，終究是沒有忍住，在一個村子裡，大開殺戒。
血流成河，我看着那些人匍匐在我腳下，無助的死去，似乎心裡有個空缺，被悄悄的彌補。
後來我到了一個谷底，一直再沒出去過。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我再也沒有見過千煬，也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
我知道我有罪，我殺了那麼多人，我該死。
可我覺得，我總得死的有價值，比如說，至少能夠讓千煬活下去。可是那需要千煬親手來殺我。
幾百年之後，我終於又見到了他。
彼時，他的名字叫修夷，身邊跟了一個喜穿紅衣的絕色女子，我知道，我得做一個了斷了。
那日我故意斥責他，又拿着匕首去刺他身邊的女子，他果然忍不住出手，不過只是輕輕一個動作，本來是傷不到我的，可我卻順着他的動作衝着刀尖撲了上去。
我看到千煬驟然緊縮起來的瞳孔，終於笑了，殺了那麼多人，卻活了這麼多年，我終究要下去贖罪的。
“哥……”我輕聲的叫。
我看到千煬的眼圈猛地紅了起來。
可是我再也沒有力氣說出剩下的那句話來——好好活着。
哥，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