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一角,渾不起眼的院落前,門扉嘎吱開啓,李十二孃和楚楚緩步而入,院內葡萄架下坐着的婦人,仿若未覺,低頭縫製着衣衫。
若吳明在此,定會認出,此女正是鐵劍王柳玄的兒媳婦,柳依雪之母——裴素素!
“你女兒入京了!”
李十二孃面無表情的坐到對面。
裴素素縫衣的手微微一顫,食指肚上多了一個紅點,殷紅的鮮血滴落半成衣衫上,渲染出一朵異常刺目的血花!
“心疼了?”
李十二孃目中隱現嘲弄。
“師姐這又是何必呢?”
裴素素幽幽道。
聽其所言,兩人竟是師姐妹!
“父債子償,母債女還!”
李十二孃近似咬牙切齒道。
裴素素默然,許久才道:“慈航一個外人都顧念情分,雪兒怎麼說也是你師侄女,何必苦苦相逼呢?”
慈航,峨眉越女宮之主,當代劍聖之一,排名僅在李青歌之下,正是柳依雪的師父!
“情分?”
李十二孃嘴角微翹,勾勒出一抹冷峭,“你既然說情分,何曾顧念過母女之情?師父她老人家失蹤多年,你……”
“住口!”
裴素素柳眉倒豎,竟是對一尊半聖橫眉冷目,斥道,“母親心懷慈悲,只是想爲天下苦命女子尋一安居之所,你就不怕日後母親歸來,拿你是問嗎?”
“若師尊說我有錯,不必她老人家問罪,我自裁以謝師恩!”
李十二孃聲如金鐵,鏗鏘有力。
“師父!”
楚楚嬌軀一顫,悲聲道。
“師姐,你入魔了!”
裴素素怔怔然,淚眼婆娑。
“我是入魔了,我心甘情願墜入魔道!”
李十二孃神色隱現猙獰,本應古井無波的聖目,竟是透着血絲,激動道,“都說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梨園埋葬了多少姐妹的幽魂,你很清楚,也知道師父當年是爲什麼與那人決裂,何以將師父一生夙願拋卻,隱姓埋名在汴梁,爲一個蠢物生兒育女,白白浪費了劍聖傳承?”
“師姐聰明絕頂,何必用這等拙劣的激將之法,刺探我父傳承?”
裴素素淡淡道。
“看來,你果真是給了女兒!”
李十二孃神色一斂,嗖忽恢復了半聖威儀。
“母親當年傳你劍法,我是親眼所見,並無藏私,你是她唯一的傳人,對此我並無半分怨念。”
裴素素眼瞼微垂,繼續納衣。
“你以爲我是心存私念,欲奪那人的傳承?”
李十二孃神色一冷,寒聲道,“你可知道,自從師父失蹤,多少姐妹遭了毒手?我這些年苦苦支撐,又是怎麼過來的?”
“我知道!”
裴素素手中一頓,放下針線,認認真真,第一次正視李十二孃的眼睛,平靜中透着哀傷,“所以我棄了心愛之人,自廢聖道,淪爲凡人,遠走他鄉,隱姓埋名,爲一個素不相識,沒有感情的人生兒育女,這樣的懲罰,足夠了嗎?”
原來,裴素素竟是自我放逐去了大宋,與柳平生的結合,也並非愛情!
“那件婚事,本就是師父不允許的,原因你也清楚,那人的劍道是師父引上正途的,不僅助他成就劍聖,更培養出了天下第一劍聖的弟子,可那人背棄誓言,薄情寡性,害的師父走火入魔,不知所蹤,這些你也清楚!難道你要嫁給他的弟子不成?”
李十二孃淡漠道。
一旁的楚楚豁然擡頭,杏目圓睜,駭然的看着裴素素。
雖然知道這位自大宋帶回來的美婦人,是自家師尊的師妹,雖軟禁在此,可一應用度從未短缺,自己也一向頗爲敬重,只是從未想到,她竟然有如此驚人的來歷!
旁人不知道紅袖招的各種隱秘,但作爲李十二孃弟子的楚楚,卻一清二楚。
正因如此,纔不敢相信,因爲以她現在的眼界和定力,根本難以想象,若此事是真的,世間還有誰能比她更尊貴?
須知李十二孃的師父是公孫大娘,天下公認,古往今來第一女劍聖,就連天順女皇都推崇備至的存在。
裴素素的母親既然是她,那其父當是……那位禁忌!
“所以父親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此事,我不怪母親,她老人家一心爲天下苦命女子掙命,我這做女兒的即便不能出力,也不會拖她後腿!”
裴素素神色平靜的好似在說別人,全然不像是被包辦婚姻害苦了的悲情女子。
“好好好,不愧是那人的女兒,果然心如鐵石!”
李十二孃怒極反笑,冷森森道,“我倒是很想知道,若你那女兒知道了,會作何感想,會用什麼來救你!”
“師姐,非要走到這一步嗎?”
裴素素苦笑不已,面露哀求。
“師父一輩子的心願,就是毀了梨園,挽救天下苦命女子,作爲她的外孫女,想來很樂意爲此出力!”
李十二孃不爲所動,冷冷道。
楚楚肩頭微不可查的一顫,眼角餘光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李十二孃,她發現好像不認識眼前曾經諄諄教導自己的師父了!
這般冷酷無情的樣子,好似陌生人……陌生的讓她害怕!
“她是個聰明的孩子,知道該怎麼做!”
定定看了李十二孃好一會,裴素素搖搖頭,繼續納衣。
“師父的外孫女,又傳承外公的劍道,怎麼可能會不聰明呢?”
李十二孃頗爲認同的點點頭,言辭間滿是讚許,話鋒一轉道,“可有的人吶,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更有人自以爲是,自作聰明,你說這事巧不巧?”
“師姐有話但說無妨,不必拐彎抹角!”
裴素素頭也不擡道。
“聽說你當年有意爲女兒結親,對象是大宋新晉吳王之孫,結果因聖道之爭波及而家道中落,被送去了北金爲質的那個孩子,如今到了中唐,就在長安,剛剛我們還見了一面!”
李十二孃不疾不徐道。
“師姐,你不該動那個苦命的孩子,當年老吳王於我有恩,若非他出手,我恐怕到不得大宋,也無力安穩數十載!”
裴素素重新放下針線,目光說不出的清冷。
“原來師妹還有珍視的東西,可惜那小子已經做出了承諾,結下了因果!”
李十二孃笑道。
旋即,笑容凝固。
“我雖未得母親傳承,母親卻傳我一劍,我雖未修父親劍道,他亦傳我一劍!”
裴素素目中再無感情,好似看着死人般,盯的李十二孃這尊半聖心頭髮毛,“爲我女兒,我願出一劍,爲那個孩子,我也願出一劍,這一劍,可斬因果可斬聖!”
雖無風雷聲動,亦無天地變色,小小的院落中,卻好似歷經了幾度春秋,令人不知寒暑變化,亦不清日月昏晨!
“很好,當年若你有此決心,我又何苦獨木難支,犧牲了那麼多姐妹?”
李十二孃沒有動怒,仿若未覺裴素素話語中的凜然機鋒,緩緩起身,幽幽長嘆,走向院落外,“你便不必跟着了,即日起,就在這裡好生服侍你師叔吧,能否抓住機會,就看你的造化了!”
“弟子遵命!”
正要跟上的楚楚聞言一怔,斂衽拜倒,乖巧的退到裴素素身旁站定。
“坐吧,跟我說說,這幾年大宋的事情!”
裴素素對這個將自己帶來中唐的少女,一點也不記恨,慈祥的將她拉到身邊坐下。
“嗯!”
楚楚下意識的瞅了瞅院門,見邁步而去的李十二孃並無阻止的意思,便小心翼翼的挑揀了一些說了。
當然,大部分都是有關柳依雪和吳明的,也正是裴素素關心的!
“師妹啊師妹,獨木難支,孤木不成林,你我本該秉承師父之意,攜手並進,爲天下苦命女子遮風擋雨,尋一條活路的!”
幽幽看了眼相談甚歡的兩人,李十二孃輕輕掩上門扉,一步邁出,消失無蹤。
“別怕,你師父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能捨了一生,爲天下女子謀福祉的人,能壞到哪兒去?”
許是看出楚楚的緊張,裴素素拍了拍她的手,寬慰道。
“那……那您剛纔……”
楚楚縮了縮脖子道。
“你呀,太年輕,要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啊!”
裴素素笑容平和,全無剛纔的凜然不可犯,幽幽道,“你師父呢,執念太深,這人啊,執念太深就容易鑽牛角尖,若無適當引導,極易誤入歧途,我修爲已廢,沒能力引導她了,只能在她頭頂懸一把劍!”
“那您幹嘛不跟師父明說啊,我看她好傷心!”
楚楚急了,畢竟事關自己師父。
“看來師姐沒白疼你,可既然看出她傷心,難道還不清楚她的脾性?”
裴素素苦笑道。
“她……她……”
楚楚吶吶不能言。
李十二孃半聖之尊,何等驕傲,豈容她人對自己的人生指手畫腳?
一時間,楚楚大感頭疼,腦仁不夠用,大人們的世界好複雜!
“好了,不說這些糟心的事情了,神州這麼大,就讓他們折騰去吧!”
裴素素婉言一笑,輕輕咬斷線頭,抖開衣衫比劃道,“你給我掌掌眼,看看是否合他的身!”
“誰啊?”
楚楚愣神間纔看清,竟是一套男子儒衫!
“那孩子當初就挑的很,平素只穿他菁姨做的衣服,我這素姨娘也不差哪兒!”
裴素素不無埋怨的嘀咕道。
楚楚恍然,原來說的是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