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認真的嗎?
不,她的確是認真的。
光是與女孩子那雙熾熱的眼睛相互對視,他就能明白。
李察德的手指原本正“噠噠”輕輕地敲擊着桌面,現在卻突兀地停了下來。
真名小姐發出了“哇哦”表達驚訝的聲音。面無表情的她盤膝漂浮在虛空中,發出了只有李察德能聽見的小小歡呼聲。
李察德深吸了一口氣,很慶幸自己沒有因此而失態。
“這還真是讓人意外……恕我直言,我們的關係甚至稱不上‘熟人’。米勒小姐,你已經快要離開魔塔了,而我還沒來得及和你說上說幾句話吧?”
“並非如此。”
詩蔻迪搖了搖頭。她將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您拯救了我的性命。”
“……”
“在魔塔襲擊那個時候,‘您’就已經是現在的‘您’了,對嗎?”
李察德遲疑了一下,緩緩點頭。
“的確。但僅僅是因爲一次的英雄救美嗎?”
“當然不會,那不過是一個契機。”
女孩紅潤的脣角微微向上翹起,露出愉快的微笑。
“就算沒有那件事,我從一開始就該對您滿懷感謝和敬意……是我醒悟得太晚了。”
“這話又從何說起?”
“您可能已經知道此事:是曾經的拉斯普欽·諾維赫策劃了讓我不得不離開家鄉託庇於魔塔的陰謀。爲了得到王冠家族的血脈,他對我和我的家人做出了很殘忍的事情,是他一手釀造了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劇……”
儘管說着異常沉重的話題,詩蔻迪臉上的微笑卻依然沒有絲毫減弱。
“而您取代了他,這同時就意味着爲我報了仇——不對嗎?”
……話倒是這樣沒錯。
雖然李察德作爲繼承了“拉斯普欽”遺產的人,不好評價此人的一生,但從正常的社會道德來看,過去的拉斯普欽·挪威貨……基本上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抑或說,他是一個非常正統的黑塔巫師。
選擇了獨夫之路的他,沒有任何信任的對象,所有人在其眼中都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冷血無情,卑鄙惡毒,爲了追求地位和力量,黑巫師在漫長的時光裡逐漸喪失了人性。
“我想,‘拉斯普欽’的死,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但是,他確實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吧?”
在得到沉默的迴應後,詩蔻迪笑得更開心了。
“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從知道這件事的那一刻起,我終於能徹底拋棄過去,選擇屬於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對爲我帶來這一改變的您充滿感激之情。”
李察德一直緊鎖的眉頭,此時終於不自覺舒展開來。
這和曾經的詩蔻迪對拉斯普欽另眼相看的理由沒有區別。雖然那時候的她正處於毫不知情的狀態——對方在陰差陽錯間,選擇對了正確的情感。
“除此之外,還有您對維爾莉特·愛德華的出手相助。將我的摯友從絕境中拯救出來,並讓她重新獲得了首席生的身份,曾經失去一切的維莉能再度作爲女巫代表在魔塔上立足,這都是您的功勞。”
詩蔻迪毫不吝嗇自己那令人肉麻不已的讚美。
“現在的維莉一定很開心吧,因爲她尋找到了實現人生價值的道路。看到她歡欣鼓舞,身爲朋友的我自然會爲她感到高興。”
“大人,雖然我們之間不曾有過長時間的深入交流,但以上這些就綽綽有餘了——這已經足夠讓我的情感產生深刻的轉變,就算沒有機會表達謝意,我這一生註定要將您牢記在心……”
“因此,能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看到對方如此執着,李察德覺得自己不好拒絕。
現在這個所謂的姓名,不過是個代號罷了,是他自己隨意取的,陪伴李察德不過一年的時間。
儘管他已經下決心要將這個名字貫徹到底,但並不是值得嚴防死守的隱秘。
“李察德·唐·亞伯拉罕,這是我的名字。”
詩蔻迪眨了眨眼,半響後,女孩溼潤的脣縫間吐出輕微的嘆息。
“……果然。”
“你聽說過這個名字?”
“是啊,過去的我可能根本記不得吧。但是現在……”
女巫用纖長的手指撫摸過自己柔順的鬢髮,敲了敲自己的眼角。
“李察德大人,看到這雙眼睛了嗎?只要是在這座塔上曾經發生過事情,如今全都會映照在上面,無一例外。”
隨後,她又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
“而且,它們中的每個文字每個畫面,都會牢牢烙印在我的腦海深處。就算想忘都忘不了。”
……是嗎。這就是現在的詩蔻迪·米勒所擁有的能力?
“與其說是一種才能,不如說是一種負擔。”
女巫就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樣,輕輕嘆了口氣。
“得到這雙眼睛的起初,周遭的所有信息,有用的無用的規律的雜亂無章的,全都一股腦涌入我的腦海,那是足以讓精神崩潰、思維分裂,將一位清醒的巫師徹底逼瘋的痛苦……”
“幸運的是,我熬過去了。現在的我已經逐漸掌控‘開啓’和‘關閉’的技巧。所以,請您毋須擔憂,我只會從過往的‘時間’裡攫取一部分必需的記憶和信息,並不會窺探到您的隱私和秘密。”
“我只看到,拉斯普欽將一個年輕人帶上塔來,那是他從一處古代的遺蹟中尋找到的唯一戰利品……”
“有意思的是,那正是我曾經去過的遠古帝國廢棄礦場的附近,恐怕屬於‘遺蹟’的一部分。”
李察德沒有迴應,保持沉默。
雖然對方的話說的很誠懇,但他並不會因此而放棄懷疑。
這就是所謂的‘空口無憑’吧?畢竟眼睛長在女巫自己身上,她想要看到什麼,根本就不是別人能夠阻止的。
當然,如果只是“觀察”而非“干涉”的話,倒是沒有太大所謂……
李察德還在思考的時候,女巫那柔和的、帶着些許哀愁腔調的話語,始終不曾停止。
“我知道,李察德大人,您還在懷疑我。我能理解,如果是換做我的話,一定會做出相同的判斷。何況現在的您,正處於像是即將噴發的火山口的危險位置上。”
詩蔻迪站起身來。
“對此,我沒有任何解決辦法,雖然我很想改變這一切,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與信賴,卻是需要在共同經歷漫長時間的陪伴中,一點點培養起來的。”
女巫邁着不緊不慢的步伐,繞過桌子,輕悄悄走到了李察德的身邊。
空曠的廳堂內,迴盪着高跟鞋與地板相互碰撞的聲音。
“是的,我很清楚這一點。然而非常遺憾的是,現在的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銀髮女巫和黑袍巫師,終於靠攏到了只要動動胳膊,便能彼此間相互觸碰和摩擦的距離。
李察德望着那張近在咫尺的俏臉,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她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