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宮牆將天空切成一條狹而長的縫隙。早春二月的風從頭頂呼嘯而過。兩乘軟轎陡然在長巷裡相逢。
褐衣的番子毫不退讓地立在道中,無視對方那頂繃着綠呢顯示是朝廷大員的官轎。番子們有足夠的驕傲,因爲轎中坐着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東廠督主譚誠。哪怕是內閣大學士,也要給自家督主幾分薄面。雖然更多時侯是督主謙遜的給那些老傢伙們讓道。
用督主的話說,讓他們先走一步又有何妨。
先走一步,看是走向哪裡。也許會是死亡。那麼,讓一讓又何妨。
修長白皙的手從轎簾裡伸了出來,輕輕擺了擺。番子們停下了轎,朝後退開十丈。
對面轎中的人卻一把掀起了轎簾,露出冰冷隱怒的臉。
承恩公,禮部尚書許德昭從轎中走了出來,手同樣一擺,擡轎的轎伕與隨從同樣退到了十丈開外。他揹負着雙手仰頭望向頭頂窄窄的一線藍天:“想見譚公公一面,比見皇上還難哪。”
譚誠下了轎,緩步走到許德詔身邊,同樣擡頭望向藍天,輕聲嘆息:“承恩公在此等侯咱家,是爲令郎來討個說法?”
“許久沒見譚公公。本官擔心會認不出您了。”許德昭微含譏諷地說道。
“早春二月的風把雲都吹走了。這一線天碧藍如湖水。”譚誠感慨道,“咱家記得十年前的春天,天也這樣藍。風很涼,讓人懷疑春風不在。那時你曾道,寒冷能讓人保持輕醒。若非那點清明,又如何能在十年後仍能看到這如洗藍天?”
許德昭終於低下頭,轉過臉直視着譚誠的眼睛道:“我怕有人掌了十年的東廠大印,開始犯糊塗了。”
微微尖利的笑聲從譚誠嘴裡響了起來。他笑得甚是爽快:“三公子的事,是咱家的孩兒魯莽。必會給您一個交待。”
“怎麼交待?送八色禮盒到我府上來嗎?”許德昭逼視着譚誠道,“三郎是我兒子中最有出息的一個。譚公公,我不希望再出現類似事情。以免壞了你我多年的交情。”
“譚弈是咱家的義子。他不會參加這次會試。您可滿意?”譚誠收斂了笑容,淡淡說道,“年輕人火氣太旺,做事不周全。咱家打算讓他進國子監多讀幾年書磨磨性子。”
原以爲是東廠大檔頭樑信鷗所爲,沒想到竟然是和三郎起爭執的那個直隸解元譚弈。許德昭動容。他看好自己的兒子許玉堂。以譚弈的才華,何嘗不被譚誠看重。放棄會試,等於暫時阻斷了譚弈的仕途。這個交待太鄭重了。
“年輕人的事讓年輕人去處理吧。”許德昭也是一嘆,算是揭過了此節。
譚誠的目光移向正北太和殿的方向,微笑道:“稚鷹嚮往飛上藍天。承恩公心疼令郎,可別忘了照拂其他晚輩。”
他朝許德昭拱了拱手,返身回了轎。番子們上前擡起轎,沿着旁邊的門拐了進去。
長長的宮巷內只留下許德昭獨自負手而立。他緩慢地轉過臉,沿着譚誠先前的視線望了過去,心思漸漸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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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裡一派春色。穿着紫色繡翟鳥纏枝花錦寬袍常服的皇太后和幾位太妃觀賞着一幅幅打開的畫卷,語笑嫣然。
“娘娘喜歡哪家姑娘?若是沒箇中意的,再叫禮部呈選就是了。”寧太妃感慨道,“娘娘瞧着還如二十年前年輕美貌。一轉眼皇上都要立後了。時間過得真快。”
“可不是嗎?”清太妃奉承地說道:“我看到她們,就想起娘娘年輕時。沒一個及得上娘娘當年的風采。”
許太后不過四十出頭,身材如二八少女,只是鬢旁多了幾縷銀髮。微微上挑的鳳眼往二人身上轉了轉,眸中風韻猶存。她笑了起來:“你們倆比我還小几歲。這是變相在誇自己吧?”
兩位太妃便抿着嘴笑了。
許太后也瞧得累了:“我瞧這些姑娘都還不錯。還得看皇上喜不喜歡。咱們替他操心不管用。”
寧太妃和清太妃笑着又湊了會話,見太后面露倦意,兩人知趣地告退。
坤寧宮安靜下來,許太后倚在錦枕上,由着侍女拿了美人捶輕輕地敲着。她揉着額,有點頭痛。兒子十八歲親政後,朝中就有大臣提出該立後了。世嘉帝才接過朝政,專注其中,不同意馬上立後。這一拖就是兩年。
許太后心裡明白。一旦立了後,自己就要搬出坤寧宮。後宮的主人將變成皇后。十來歲的小姑娘能爲兒子撐起整個後宮嗎?她搖了搖頭,沒有人比她更明白後宮的複雜。
有了皇后,就會同立妃嬪美人。那些女人會把她們的家族勢力一起帶進宮廷。
然而形勢容不得皇帝再拖下去了。可惜,許家卻沒有適齡的嫡出之女。年齡最長的一個才十歲。兄長令禮部呈上這些閨秀的畫卷,也是不得己。她長長嘆了口氣。只能從許家屬官的女兒中選一個了。
“皇上駕到!”
許太后睜開眼睛,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心中微動,隨口問身邊的女官梅青:“皇上這個月來請安,好像有幾次都來得遲了?”
梅青睃着漏壺,低聲回道:“有四五次了,遲了摸約半個時辰。再晚,宮門就要下匙了。”
是因爲忙於政事?不,不對勁。許太后嗯了聲吩咐道:“去打聽打聽。”
梅青早有耳聞,遲疑了下,輕聲告訴了許太后:“聽乾清宮的小太監說,好幾次內殿緊閉,素公公親自守着。皇上極可能是出宮去了。”
“什麼?”許太后還是頭一次聽說,緊張地站了起來,朝前殿急步行去。
迎面就看到世嘉帝穿着淺黃色常服已進了正殿。
“母后。”世嘉帝笑着行禮請安,親手扶了母親在正殿鳳椅上坐了,關切地問道,“母后又勞神了?精神不太好。”
許太后心裡溫暖,拉了兒子在身邊坐下,嗔道:“你舅舅送了些閨秀的畫像來。你該娶妻立後啦。母后與兩位太妃看了一下午,各有千秋。主意還得你定。看你喜歡哪家姑娘。”
怎麼又提立後?還是親舅舅主動提出來的!世嘉帝仍帶着笑,那笑容卻沒染上他的眼眸。他有些不滿許德昭的殷勤:“眼下馬上就是春闈。許尚書不忙會試,倒替朕想得周全,連畫像都弄來了。”
“立皇后選妃嬪,本爲就是禮部的份內之事。他還是你的親舅舅。他不替你着想,誰替你着想?你舅舅選的人,總比朝堂上別人選出來的強。”許太后見兒子話語中對兄長頗有不滿,趕緊勸說道。
母子倆敘話時,梅青聽見是立後的事,使了眼色,帶着侍女太監們悄悄退下了。諾大的前殿只有母子兩人。
“無涯,你十八歲親政後,就該立皇后。你執意不肯,你舅舅身在禮部卻依着你的意思沒有勸諫。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彈劾。你現在都二十了。再不立後,胡首輔就要帶頭勸諫。到時侯文武百官在大殿上長跪不起,你是應與不應?你舅舅也是一番好意。”
左右無人,世嘉帝霍然起身,困獸般急步走着:“胡牧山見着譚誠哪有半分首輔的模樣。明着是朕的首輔,朕的內閣,還不是東廠說了算!朕的大臣,朕才一天沒見到,定罪的條陳就呈上來要朕硃批了。如果不是朕倚重錦衣衛牽制東廠,朕怕是出趟宮都要譚誠點頭!我看立後這事,譚誠說了算,胡首輔說了算,舅舅說了算,偏朕說了不算!”
一口氣說出來,堵在胸口的鬱卒消了不少。世嘉帝白玉般的臉又緩緩平息了激動之色,重新在許太后身邊坐了,嘆了口氣道:“母后。兒子這皇帝當得甚是窩囊。再娶個不齊心的皇后,這日子沒法過了。”
“噗嗤!”許太后先是被兒子一通發泄驚愣了。轉眼看到他一如從前般在自己面前嘟囔,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成了太后。可她的兒子卻不能當傀儡皇帝。許太后想起譚誠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更多的卻是無奈:“東廠勢大。朝廷宮掖哪裡沒有東廠的人?這兩年你倚重錦衣衛,畢竟比不得譚誠經營多年。龔指揮使眼下也要給譚誠幾分面子。無涯,你還年輕,不要心急。”
他現在一門心思都在今年的會試上。這是他親政以來第一次春闈。取士三百多名,他不信全是東廠塞進來的人。世嘉帝想着如何選錄忠心自己的舉子,對選立皇后索然無味。
“母后,幫我想個法子,再拖一兩年吧。”世嘉帝希望兩年後屬於自己的權力更多一點。選擇皇后的權力也多一點。
許太后寵溺地望着兒子。玉樹臨風的兒子是她的心肝她的命。她也不願意讓另一個女人這麼快取代自己。
“母后最近總是做噩夢。打算去行宮養養身體。我兒至孝,就以此爲理由吧。”
世嘉帝感動得握緊了許太后的手:“母后!”
許太后俏皮地說道:“無涯現在出宮,就有藉口了。”
連深宮中的母后都知道自己偷偷出宮的事。譚誠自然一清二楚。他還以爲瞞得嚴實呢。世嘉帝苦澀地笑了。
他想了想,宮裡能得到母后支持,也是好事:“眼下天下舉子云集京城。兒子最近常微服出宮,是想親眼看看這些舉子。最好能結識一些有才之士。”
認識有才之士,與之結交,培養自己的力量?許太后怔了怔,半晌才嘆道:“皇兒長大了。”
譚誠經營多年,從朝堂到地方滿布自己的官員。他的話比皇帝的旨意還管用。沒有許家,哪有譚誠的今天。然而,如今的譚誠,卻不再受許家掣肘。許太后心裡冷笑,許家能給他權力,就能由她的兒子去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