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胭脂
93、胭脂
越向西北靠近,空氣越發乾燥起來。
等下一次住進驛站,隊伍裡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如金潔桂、白鷺、白鴿、碧桃,紛紛開始流鼻血。
驛站裡房間少得很,金折桂這次跟戚瓏雪一間屋子,等二人進了屋子,就見屋子裡小桌上擺着一盒胭脂。
金折桂拿起來看,見是早先黑衣人送自己的,心裡疑惑玉破禪怎麼回心轉意了?這般輕易地回心轉意,倒是叫她有些下不了臺。
“小前輩,這邊怎會有胭脂?”戚瓏雪問。
金折桂搖了搖頭,打開窗戶向下看,見這窗下雖沒馬廄,但金將晚怕人偷馬,叫人將大黑馬並玉破禪等人的汗血寶馬都牽來了,心知玉破禪要去看馬,於是打發了初翠、初丹幾個去弄熱水來,自己向後去,果然路上遇見玉破禪攜着一捆青草去餵馬。
“破八,虧得你還知道把胭脂還回來。謝了。”
玉破禪一愣,瞧見金折桂手上正拿着那盒胭脂,劈手將胭脂搶過來,拿在手裡看,見果然盒子裡胭脂上有自己用小拇指挑開的一道印子,眉頭緊緊地蹙起來。
“哎,你還我。”金折桂緊張地去搶。
“哪裡來的?”玉破禪問,神情好似看見豪傑英雄落草爲寇、明君聖主沉迷女色一般痛惜。
金折桂咬脣不語。
“快說,哪裡來的?”玉破禪一時情急,向金折桂逼近一步,“……可是送給阿五的?”金折桂被人盯上,戚瓏雪卻沒有,實在不合情理。
金折桂半真半假地氣惱道:“這就是我的,你還我。”
玉破禪伸手將金折桂推開,“小前輩怎地忽然這麼不懂事了?”握着胭脂,心想自己把胭脂丟在草叢裡的時候確定沒人跟着,那人能避過他的耳目,可見,那人厲害得很。
“破八……”金折桂又去搶。
玉破禪丟下青草,拿着胭脂就去尋金將晚,金將晚纔在沈氏伺候下洗臉換衣裳,這會子帶着柳四逋正要巡視家兵家將們,見玉破禪匆匆趕來,只當有要緊事,又看玉破禪要他屏退左右,便隻身跟玉破禪去偏僻處說話。
玉破禪將金折桂藏着黑衣人的胭脂並十分愛惜,以及他怕金折桂受人矇蔽,於是將胭脂丟在荒野,而這胭脂又重新出現在金折桂面前的話說了一通。
“金叔叔,恕我直言,小前輩,實在是太奇怪了……她不是肯輕信於人的人,這會子卻……”玉破禪只覺得心裡的花小前輩轟然倒下,留下的,是一個懷春的短見的俗氣少女。
“不好!”金將晚一凜,看玉破禪不明所以,沉吟道:“女子總是多情的,有道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難怪那丫頭肯老老實實地繡花,且還要繡鴛鴦……定是……”一時不好啓齒,只能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是我糊塗,竟然沒察覺到她的異樣,還只當她大了,改了性子。”
玉破禪道:“金叔叔,這事……該如何處置?萬萬不能叫小前輩中了奸人的計謀。”想到計謀,習慣性地說,“金叔叔,你看,是否有可能,是小前輩在將計就計?她不是那樣的人。”
金將晚苦笑道:“冤孽冤孽。你不知,這女孩子一旦遇上……就跟平日判若兩人了。爲今之計,只能叫她母親姐姐時時陪伴在她左右,叫她別再想起那賊子。”沈氏當初也是規矩老實的斯文人,被他一再苦苦追求,她才肯……如今只愛習武的金折桂性情大變,萬萬不能告訴沈氏緣由,不然沈氏定要操碎了一顆心——畢竟沈氏是絕對不會叫自己吃過的苦,再叫金折桂吃一次的。心裡一恨,拿着胭脂就把胭脂向驛站旁的小河裡擲去。
“金叔叔……”玉破禪悶悶不樂,有些話對着金將晚不好說,但若說給旁人,又怕會毀了金折桂的名節,只能將心思藏在心中。
“這事,不可告訴旁人。”金將晚叮囑道,顧不得再去看家兵家將,吩咐柳四逋帶人看守好驛站,就向驛站內走去,上了樓,見沈氏在歇息,又打聽到金折桂跟戚瓏雪在一起繡花,恨不得一巴掌打醒金折桂,她看上誰不好,怎麼會看上一個來歷不明,姓氏年紀統統不詳的人!不,應當是她就該規規矩矩的,怎麼會小小年紀就看上男人?
金將晚滿腔抑鬱,卻無人訴說。
月牙兒慢慢爬上枝頭,金將晚聽說沈氏醒了,就去跟她一同吃飯,見吃飯時,沈氏總叫碧桃給他添飯添菜,哪裡不懂沈氏的意思。待打發走了碧桃、白鷺,就握着沈氏的手說,“阿意,我發過誓的……”
沈氏和氣地拍拍金將晚的手,“老爺怎說起這話來了?若有什麼報應,就應在我身上得了。”
沈氏這語氣竟然跟金老夫人一樣,金將晚身子一震,沉吟道:“阿意,莫非你當真忘了我是你的晚哥哥?昔日我糾纏你兩年多,你總不搭理我,我灰心喪氣正想自暴自棄的時候,你終於點了頭……”
“老爺,澄哥兒在這呢,慎言。”沈氏指了指牀上正打呼嚕的柳澄,越來越覺得自己跟金將晚沒話說。
金將晚臉上漲紅,明白沈氏是要藉着柳澄不跟他同牀共枕,立時站起來冷笑道:“你這什麼意思?我知道你心中有怨,可莫非只有我錯了?是誰一而再再而三拿着其他女人來試探我的?再怎樣情比金堅,也敵不過你一再試探!”
沈氏不氣不惱地說:“妾身錯了,妾身這不是將功補過嘛。少年時連累老爺子嗣不豐,如今人到中年,正好給老爺補回來。”
金將晚連連冷笑,只覺得頭疼得很,金折桂迷戀上了個不知底細的野男人,沈氏又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一時氣惱,伸手將沈氏推倒在牀上,三兩下剝去她衣裳。
沈氏掙扎一番,忽地一巴掌扇在金將晚臉上,嗚咽道:“我嫁人前,受到的教養可是行周公之禮前,夫妻二人必要客客氣氣地邀約……”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爲子嗣之計,夫妻同德,請娘子施恩,與金某共行周公之禮。”金將晚一本正經道。
沈氏聽金將晚說起他們剛剛成親後的戲言,一時心軟,伸手摸了摸金將晚的額頭。
金將晚見計謀得逞,心內大喜,低頭擒住沈氏紅脣,忽地就聽一陣簫聲傳來,轉而壎聲緩緩跟上,匆忙起身穿了衣裳就向金折桂房裡去。
廊下看見戚瓏雪,金將晚咳嗽一聲,趕緊問:“阿五,魁星一個人在房裡?”
“是……叔叔,這。”戚瓏雪臉上一紅,捏着帕子點了點自己嘴角。
金將晚先不明所以,隨後趕緊抹嘴,見手指上有胭脂,不禁窘迫地不敢看戚瓏雪,大步流星地向金折桂房裡去,路上遇上了初翠、初丹,越發着急,跟一同過來的玉破禪一同推開金折桂的房門,只見房裡金折桂在吹壎,窗沿上,放着一盒溼漉漉的胭脂。
“陰魂不散!”金將晚氣道,擡步去看金折桂,只見金折桂侷促地看着他跟玉破禪。
“父親別……”金折桂見金將晚拿去胭脂就要扔,趕緊去攔着他,心裡也詫異那人的身手,竟然這麼快就把胭脂還回來了。
金將晚伸手將金折桂推開,拿着胭脂盒子,待要扔出去,又怕那人撿起來又送給金折桂,就把胭脂握在手上,失望地看金折桂,卻見他那昔日只知道習武學鮮卑話的女兒不知何時已經長高了許多,且已經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金叔叔,那人……”玉破禪比金將晚還生氣,聽外頭玉入禪的聲音傳來,走過去將門關上,然後逼視着金折桂,“小前輩好好想一想你將來的前途,你千萬別糊塗。”
“前途?我能有什麼前途。”金折桂握着陶壎,緊貼着桌子低頭說。
“小前輩,你忘了你大了要跟我去塞外調停鮮卑衆部落?你忘了咱們說過不叫他們再打仗,再連累咱們西北的百姓?”玉破禪着急地說,一時情急,竟然忘了金將晚在,伸手用力地抓住金折桂的手。
“哎,我手疼。”金折桂趕緊叫道。
金將晚伸手將玉破禪推開,狐疑地看着玉破禪,疑心玉破禪這小子看上金折桂了。
“我沒答應過你,都是你自說自話。”金折桂道。
金將晚連連點頭。
“況且,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跟他一起去塞外,去大黑的山谷?”金折桂又說。
“你這丫頭!”金將晚方纔還點頭,此時恨不得一巴掌打在金折桂臉上。
“我怎樣,父親當初跟母親……”
“你閉嘴!”金將晚喝道,唯恐被門外的人聽見,低聲警告道:“不許再見那人,若是叫我知道了,你我父女之情,就此了斷。”想起人家家的女孩子對着父親大氣不喘,金折桂卻句句頂撞不把他放在眼中,不由地大爲惱火。
玉破禪怒極反笑,“好好,小前輩,原來有人跟你一起去塞外去大漠了,那就是我玉某一直以來自作多情了,枉我素日裡以自己是你的知己自居!”
金將晚眉心跳了跳,他年輕那會子再如何,也沒膽量當着沈老尚書的面說什麼“自作多情”了,對金折桂嗔道:“你給我老實待在房裡。”又看了眼玉破禪,“賢侄,隨我出來。”
玉破禪最後失望地看了金折桂一眼,只覺得她此時是非不分、泯然衆人矣,緊跟着金將晚出去,攘退玉入禪等人,獨自跟金將晚到了一間空屋子,不假思索道:“金叔叔,萬萬不能叫小前輩這麼自暴自棄。”
“玉賢侄,你是不是……看上魁星了?醜話說在前頭,我家老夫人最不喜歡你們玉家,我雖是過來人,知道你們小兒女情難自禁,但身爲人父,我是萬萬不能將魁星許給你們家的。”更何況,玉破禪性子執拗,半分求功名的心思也沒有,難不成要把金折桂嫁給一個商人?金將晚反覆打量玉破禪,心想這麼個人,要是老老實實地從武,他倒是能考慮一下。
玉破禪因金將晚的話,意外地失笑道:“金叔叔何出此言?在我眼中,小前輩就跟德高望重的長輩一樣,只是不甘心眼睜睜看她泥足深陷,自毀前程。”
金將晚因玉破禪失笑,立時惱了,心道金折桂哪裡配不上一個馬販子?“那你那句自作多情,爲的是什麼?”
“金叔叔,小前輩足智多謀、心胸寬廣、不拘小節,晚輩實在欽佩她得很。金叔叔也是行軍打仗之人,若有一個那樣的將才在,你願不願意跟她一同馳騁天下?跟她志同道合?”玉破禪握着拳頭,雖揚州、瓜州、樂水依舊恢復寧靜,但昔日在那些地方的歲月,卻一直刻在他腦海中,每每回想起來,他就心潮澎湃。午夜夢迴,他總會生出錯覺,覺得自己還是兵荒馬亂中的小小少年,還停留在樂水城外的農舍裡,正在黑暗中,聽金折桂用稚嫩又堅定的聲音說“佔了樂水”。
金將晚見玉破禪說得起勁,暗想這世上有武癡、情癡,莫給玉破禪是個戰癡?“我不願意,實不相瞞,我當初從武,不是喜歡打仗,而是爲前途着想。”
玉破禪原本當金將晚也是武將,心思會跟他有些相似,不料他竟然坦言並非因喜歡“武”才從武,悻悻地道:“看來確實是我自作多情了。只是小前輩前途遠大,不能毀在一個來歷不明、圖謀不軌的人手上。”雖對那人一無所知,但那人會送陌生小女孩胭脂,勾引陌生小女孩兒,顯然不是個好人。
“魁星,有什麼前途?女孩子家,嫁個好人家,夫唱婦隨,子孫滿堂就夠了。”金將晚此時看出玉破禪當真對金折桂沒什麼男女之情,於是略鬆了口氣,語氣也有些鬆懈。
“小前輩她比誰都該上沙場……”
“啪!”金將晚方纔在金折桂跟前憋着的火氣發泄出來,一巴掌打在玉入禪臉上,冷笑道:“你家的女孩子可有上沙場的?”
“……沒有。”玉破禪呆住。
金將晚收了手,又冷笑,“既然你家沒有,爲何又教唆我家的女孩上沙場,難道你不知道,她跟你去塞外去大漠,名聲就全沒了嗎?你妹妹不過是被俘虜兩日,就處處被人指點,將心比心,我家女兒怎會跟你去塞外?”
“可是小前輩跟旁人不同……”
“哪裡不同?只要是吃人糧食的,心思都是大同小異。往日覺得你是個明白人,倒是有心跟你交往一番,如今看來你糊塗得很。若是你,你會娶一個跟着別人去塞外的女人嗎?”
“會。”玉破禪想也不想地回答。
沒話說了……金將晚鬱悶地看着玉破禪,狐疑地想玉家是怎麼養出這樣的兒子來的?
“金叔叔,爲今之計,就是將那黑衣人抓住,問明來歷。不能叫小前輩再泥足深陷。”玉破禪懇切道。
“這是我們金家的事,不勞你操心了。”金將晚道。
“金叔叔,如今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玉破禪道。
金將晚鼻翼裡哼了一聲,到底明白金折桂的事不宜聲張,哪怕多一個人知道,對金折桂的名聲也不好,眼下雖不喜歡玉破禪一門心思攛掇金折桂拋頭露面,也只能跟他聯手了。
“如今,先攔着那人靠近魁星,等進了西陵城,若是他還賊心不死,就設計,將他擒住。”金將晚沉聲道。
玉破禪點了點頭,心想金折桂就算是情竇初開,也當挑一個正人君子,那等樑上小人算是什麼?與金將晚分開,握着鞭子,就向屋後去,瞧見屋後大黑頭上赫然掛着一個花環,不禁渾身一震,一直以來只有他跟金折桂能靠近大黑,金折桂在樓上不曾下來,是誰能把花環放在大黑頭上?辨認出花環是用桂枝編成,猜到是送給金折桂的,用力地將花環抓在手中,然後盤腿在大黑身邊坐下,閉上眼睛,想起金折桂說的“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跟他一起去塞外,去大黑的山谷?”心裡不由地一陣失落,金折桂說的是,一直以來,是他有些自以爲是了,若她果然能去塞外,又何必非要跟他去?就連大黑……原本只有他們兩人能靠近,如今,不也有其他人能靠近嘛……
樓上,金折桂、戚瓏雪眼瞅着夜深了,玉破禪還在她們窗下坐着,相視一笑。
“破禪怎麼了?”
“大概是知道他家老九做的事,防着老九做糊塗事呢。”金折桂含笑,手裡掂着陶壎,志在必得地看了眼玉破禪,轉身將窗戶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