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鄭到了,李斯掀開車簾,一縷金色的朝陽灑了進來,照在浩然臉上。
子辛以手臂爲浩然擋住陽光,浩然卻已醒了,問道:“進城?”
李斯睜着一雙佈滿紅絲的眼,道:“可繞道,也可進城,進城則補充食物、飲水,看兩位如何打算。”
雖是徵求浩然、子辛的意見,李斯話中之意已十分明顯。
韓國地處秦,楚,齊中心,地小人稀,若過新鄭城而不入,要找到村莊購買食物,又不知得過多久。
子辛略一沉吟,便道:“韓非在城內?”
李斯道:“師兄前往魏國借糧。”
浩然伸了個懶腰,道:“崑崙鏡拿來我看看。”
李斯忙道:“此物不可亂用……”還未說完,崑崙鏡已被浩然輕巧抄了過去。
子辛笑道:“不妨,世間誰都怕古器反齧,唯有他是不怕的。”
李斯疑道:“這話何解?”
子辛笑答道:“他是天下法寶的祖宗。”
浩然橫了子辛一眼,隨口揶揄道:“臣何德何能,文也不行,武也不成,磨個墨還濺人一臉,怎比得上大王一身王霸之氣?”說話間隨手撫上崑崙鏡面。
崑崙鏡中映出一處山清水秀之景,浩然微微蹙眉,道;“這是哪兒?”
陽光鋪於鏡面,景象又幻,現出屋頂瓦片,山河旭日於屋頂上跳躍不休。
浩然怒道:“什麼破玩意兒,抖啥呢,快讓人看點清楚的。”
鏡中光華一閃即逝,現出新鄭城全貌,三人明白了,還是得進城去。
是時春夏交接,城外沃野千里,俱是忙着耕種的農人,李斯在新鄭城外交出腰牌,守門衛兵便放馬車進城。
浩然掀開窗簾朝外望,窺探新鄭城全貌,新鄭城內大小房屋外,俱掛滿了緝拿的木牌。
浩然又好奇道:“街邊堆的那破爛有何用?”
李斯順着浩然目光看去,答道:“那是墨家的機關犁。”
數件囚車般的木籠堆疊在一處,有士兵取火把來,將其燒了,濃煙滾滾,城內居民均指指點點。
浩然道:“機關犁?能自動耕地,播種?”
李斯點了點頭,道:“墨家與我法家嫌隙由來已久,此次韓師兄寧願屈尊前往魏國借糧,亦不願向墨家屈服。”
少頃三人入城,尋了一間小客棧坐下,喚得酒肉來,稍作休整,李斯又取了錢幣,着客棧老闆前去幫忙採購物事,方詳細談起墨家之事。
新鄭本就不甚富裕,雖爲國都,這小客棧內卻冷冷清清,清晨老闆開張掃了坐榻,角落裡唯有幾名衣着樸素的年輕人對坐飲酒。
子辛微一掃視,發現了異常,卻並不多言,只示意李斯談談韓國之事。
墨家起源於韓,亦歸根於韓,其始祖墨子出生地已不可考,未被門徒記錄,只知其在宋國辭官後,便帶領弟子一路跋涉抵韓。
墨子之能與春秋時期的另一名神匠公輸般不相上下,機關術與匠藝成爲韓國足以抗拒各國的強大力量,時更有:“天下強弩盡出於韓,韓之銳鐵盡出於墨”一說。
墨子首徒禽滑釐攻“工”之道,於墨子辭世後挑起了振興墨門的重任;次徒輔子轍則專擅俠道,以使劍爲主。
也是墨子老來糊塗,撒手西去之時,竟未言明誰堪接任鉅子之位,於是禽滑釐與輔子轍二人,爲爭奪墨家掌門的交椅,在新鄭城外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決戰。
禽滑釐以無數木石機關傾巢而出,對陣輔子轍漫天飛劍,酣鬥三日三夜後,終斷去輔子轍一臂,將其趕出韓國,終身不得回墨門。
“等等,鉅子?”浩然疑道:“鉅子何解?”
李斯答道:“矩子便是墨門最高權力的象徵,墨聖曾言明,誰能獲得聖器矩鏡,便是……”
浩然哭笑不得,道:“這崑崙鏡什麼時候又變墨家的聖器了?”
子辛懶洋洋道:“不然你道墨家、法家鬥死鬥活是爲甚。”
李斯一哂道:“倒也不全是因此神鏡。”
待得禽滑釐終於趕走了輔子轍,把門徒安頓下來的數十年後,墨家聲威如日中天,並以“黑火”爲源,驅動各類機關,爲韓人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聲威過高自然引起了當權者的不滿與猜忌,當朝相國申不害爲打壓墨家之威,暗自扶植法家衆臣,時商鞅在秦遭車裂,門徒四散逃離,其中有一徒便攜崑崙鏡來韓。
法家有一面能預知未來的崑崙鏡在手,無異於極利害的利器,動一步,知十步,過得數年,便在韓國開枝散葉,逐漸壯大。
傳至百餘年後的今日,當年這場爭鬥的促成者:申不害、韓昭侯二人亦萬萬料不到,法家與墨家竟已成水火不容之勢。韓非出身於韓王室,是最得韓王寵愛的公子之一,其聰明才智投於法家,無異於對墨門造成了巨大的打擊。
子辛道:“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
李斯頷首道:“正是師兄所著《五蠹》之句。”
子辛見浩然似懂非懂,遂笑着解釋道:“韓非爲扶植法家,特作《五蠹》,勸告天下君王要穩己位,必先收拾五種人。”
浩然明白了那兩句話,失笑道:“儒家和墨家自然是首當其衝的了。”
子辛點頭道:“不錯,他認爲,這些人都是混吃等死的大米蟲,比方說:儒生、俠客、蘇秦一類的言談者縱橫家、毛遂一類的患御者,也就是依附貴族的門客,還有一種人,則是工商之民。”
浩然與子辛相視一笑,彼此心下了然,都明白了對方所想。
要真按韓非說的來,呂不韋仁兄也是“工商之民”,終逃不脫被砍頭的份兒,這些論調在韓國或是可行,於其他六國,則是萬萬吃不開的。
李斯饒有趣味道:“軒轅太傅實是才識淵博,李斯甘拜下風。”
子辛謙讓道:“不過是點嘴皮上的功夫,論機關之理等事,子辛是一竅不通。浩然則通曉御劍之能,於實道上,卻是比子辛要知道得更多了。”
子辛朝浩然使了個眼色,又望向角落數人。
浩然拿眼瞥去,見那數名年輕人俱有不安神色,料想多半便是被法家捕殺的墨門弟子。正尋思要如何逗其開口時,卻聽其中一人道:“方纔聽仁兄高談闊論,小可心中十分仰慕,未曾請教高姓大名?”
子辛作了“請”的手勢,那年輕男子起身闊步走來,雖身着粗布袍,赤着雙足,頭髮以草簪挽着,言談中卻有股豪邁意味,定是墨家門徒無疑。
“在下水鑑,第六代墨家鉅子。墨家機關、飛劍兩門分離已久,”
那男子云淡風輕地說出了開場白:“方纔聽言,這裡有人通曉御劍術,可是這位小兄弟?”
李斯稍一沉吟,笑道:“原來是水鑑兄,李斯看走眼了,這就告辭。”正要退避時,水鑑又道:“不妨,此處乃是我墨門所設,原無風險,待我安排便是。”
水鑑屈指叩擊木地面,連叩三聲,稍停之後又是三聲。
客棧內地面震動,李斯登時色變,桌案上杯盤叮噹亂向,過了一會,衆人坐穩,竟是見窗戶外景色低了下去。
沿街屋檐緩緩下沉,街角處客棧竟是不斷拔高,四根屈曲木柱伸展,成“之”字型化爲支撐起大屋的木足,一步跨過數丈,邁出了長街!
水鑑笑道:“要去何處?不妨待我送各位一程。”
浩然略一沉吟,知這年輕的墨門掌門有求於己,便也不多客氣,喚來李斯道:“把鏡子取來。”
李斯倒也大方,知道有子辛浩然二人在,水鑑縱是有意奪鏡亦不敢硬搶,便從懷中掏出崑崙鏡,放在桌上。
水鑑微詫道:“矩鏡?”
浩然頷首,笑道:“如何?滾銅錢賭個輸贏,輸了給你?”
水鑑打趣道:“有矩鏡在你手裡,賭什麼俱是輸,莫要沒的消遣兄弟。”言下之意,竟對這人人想要的聖器沒多大興趣。
浩然笑着以手掌平撫過鏡面,道:“水鑑兄認得出此處?”
崑崙鏡裡映出山林景色,正是方纔三人在馬車上見到的一幕。
水鑑看了一會,便知其中就裡,朝客棧老闆吩咐道:“叫孩兒們開去首陽山,軒轅殿。”
子辛與浩然同時動容,道:“那處便是首陽山?!”
浩然在一樓與水鑑講論御劍之術,李斯在二樓歇了,軒轅子辛卻手持崑崙鏡,坐在客棧屋頂上,靜靜眼望遠方山巒此起彼伏。
機關屋巧奪天工,以墨子親傳圖紙製成,名喚“□□”,四牆對外架無數利弩,強弓,更有奇異滾球,帶鉤鐵網,顯是進可攻,退可守的高級機關。
這龐然大屋以四隻木足行動,呼呼御風,不到半日時間,便把新鄭城遠遠甩在背後,踏小徑,涉長溪,到得黃河岸邊,竟是邁入水中,隨着滔滔黃水,順流而下,在水面載浮載沉,漂往下游。
日暮時分的最後一縷紅光轉來,子辛盤腿坐定,平端崑崙鏡,面朝滔滔黃河巨浪,睜開了雙眼。
他瞥向鏡面,那雙瞳如古井皓月,緩緩道:“給我答案。”
崑崙鏡卻避開了他的問題,鏡內光華流轉,跳躍,最終幻化交織出數個場景。
天空是火樣的紅,無數帶火流星呼嘯着隆隆墜向大地,天頂睜開巨大的雙眼,射來一道恢宏的血光,衝向浩然。浩然平端一把通體金色的大劍,橫過劍身,堪堪抵住那道光芒。
數息後,一切都暗了下來。
浩然與一名白衣男子並肩立於原地,子辛轉身離去,走進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光線收攏,再度變暗。
“那是誰?”子辛只見到白衣男子的背影,不禁疑惑道。
然而崑崙鏡並未解答他的疑惑,景象再變。
天地一片混沌,浩然從高空中衝下,攜着曠世的白光,一拳擊出!
地面上子辛掏出一塊拳頭大的玉石之物,單掌前推,擋在面前!
子辛深深吸了口氣,道:“這是未來的事?何時的未來?”
崑崙鏡光芒倏閃,浩然裹着白光,子辛渾身金光綻放,二人相撞,緊接着映像忽地切換。
死寂的曠野中,一陣風吹過,拂起浩然的衣角,他靜靜跪在平原中央,被一把金色的大劍透胸而入,一手仍保持着握拳的姿勢。
軒轅劍的劍柄支住了他的身體,浩然緩緩垂下了頭。
子辛疑道:“這不是失卻與虛空兩陣,究竟是怎麼了?”
鏡中光線再亮起時,春風盈野,花海萬里,一望無際的翠綠之色鋪滿世間,草叢中靜靜躺着一面巴掌大的白色玉鍾,與一把金色的大劍。
一切都暗了下去。
“在看什麼?”浩然笑道,從背後摟住了子辛的脖頸,繼而疑道:“怎麼了?滿身是冷汗?”
子辛靜了一會,道:“沒什麼……方纔……浩然?”
浩然十分疑惑,看了子辛一會,笑道:“昏君,你在看什麼?”
子辛茫然搖了搖頭,腦中盡是浩然被軒轅劍透胸刺處,跪於平原中的場景,他的全身不住顫抖。
“我……我在想事。”子辛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平穩,最後卻什麼也沒有說。
他收起崑崙鏡,把浩然攬在懷裡,道:“罷了,先不去想它。”
子辛疲憊的閉上雙眼,與浩然靜靜依偎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