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禁地,夫子清修地。
往昔沉靜的夫子,臉上浮現出一抹激動之色,站在庭前,眸光張望,帶着一絲的期盼。
終於……
她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依舊是少年模樣,眉眼溫潤,似是一陣春風,讓人有種舒心安然的感覺。
“陳叔……”
隔着數十丈,陳蓮忍不住呼喚一聲,絲毫不顧及“夫子”的威嚴。
“許多年不見了。”
陳生感嘆道。
陳蓮服用過駐顏丹,模樣不見衰朽,但一身氣度,卻早是變了,沒有太多的爛漫之意,穿着青衫,眼眸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華,嚴肅時候,是很有夫子威儀的。
此時,她面上自然不見嚴肅,有笑意,也有一絲的愧疚,道:“都怪我一直沒回去。”
四十年間,她打造着長樂國,將所知所學,一番心血,都放在了萬民的福祉上。
沒時間,這是一個理由,但她又覺得這不該是一個理由,沒有回去就是不對。
“你能尋到自身的道,我是很高興的。”
陳生沒糾結分別時的愁緒,更多的在意相聚時的高興,何況陳蓮找到了人生的意義,施力去爲,本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大事。
凡人一生,太匆匆,能夠做到這一點,人生已經極爲燦爛了。
“那陳叔可得在長樂國中,多待兩日。”
陳蓮站着,眸光高擡,帶着一點俯瞰的韻味,看着仁民書院,以及洪都之外廣袤的疆域。
在看得見,看不見的地方,她做下了一件件事,結出了一顆顆的果實,等着陳生的觀看。
“隨你。”
陳生沒有拒絕,彼此相聚的時間,過一天少一天,不用太過匆匆離別的。
“這位是?”
這個回答,讓陳蓮很高興,有了足夠的時間,她纔將心神略微分散,注意到了一旁的徐興宜。
“一個外地求學的少年,心性不錯。”
陳生隨意道。
“見過夫子!”
徐興宜沒有陳生淡然的心境,儘管初次和夫子見面的場景,有些古怪,但心中的敬仰之情,依舊是滔滔不絕,將禮數做到了極致。
他相信,換做任何一個學子,有機會和夫子接觸,也是這樣激動的。
“往後在書院中,好生研習,不要辜負了陳叔的一番心意。”
仁民書院是沒有後門的,但陳蓮不會去駁陳生的面子,也不用徐興宜考覈什麼了,直接入學。
“謝過夫子,謝過……前輩。”
驚喜來得很突然,徐興宜愣了一下,趕忙道謝,面對陳生時,沒了之前的平靜,顯得有一分的拘束。
這一言,可是改了他的命運,夫子吩咐入門的過往,無端都能震懾住許多人了。
“你我有緣,脾性相投,這輩分……倒是不好改了,就這樣定了吧。”
陳生是不在意上下尊卑的,有心讓徐興宜以凡俗稱呼,但陳蓮對他執晚輩禮,再以同輩而論,難免亂套,索性應了下來。
“前輩,是仙人?”
徐興宜沒有降輩分的鬱悶,心情是很好的,見得陳生和睦依舊,大着膽子,問詢了身份來歷。
夫子容顏不老,是一個異人,陳生是夫子的長輩,也是少年模樣,可以說是仙人下凡了。
“可以這般說吧。”
陳生想了一下,以凡俗的標準,長生不死,飛天遁地,他確實能當得起仙人稱呼了。
“伱是我見過最爲溫和的仙人了,難怪夫子這樣的仁愛。”
徐興宜確認了陳生的身份,再想起兩人的相處,很是佩服,一個有大本事的仙人,能夠如此的謙和有禮,實在難得。
怪不得,夫子手段高明,卻是一脈相承得來的。
“那是她個人的造化……”
陳生不贊同,有陳蓮經歷的人,能夠達到陳蓮思想高度的,萬中無一。
她是淤泥中生長出的蓮花,不沾醜惡,天生的純淨心思,是來救贖世間的。
徐興宜沒落在此地太久,陳蓮讓侍女領着他,去往籍所登記,安排入學。
之後,陳蓮遣走了奴僕,讓此地安靜下來,免得打擾了陳生,兩人也好說話。
“陳叔,我領着你在書院中走走。”
她訴說了這一路的艱難,從無到有,再到興盛一個人間王朝,聽着傳奇,但操作起來,絕對不是簡單的。
這些話,也只能和陳生說,外人是無法理解和體量的。
當然,突破困難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這份成就感,她無意和外人分享,但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卻是興致勃勃,邀請陳生觀看仁民書院。
這是她根基的起點,如今蓬勃發展,值得一觀。
“好……”
陳生笑着點頭,兩人並肩走,行走在仁民書院之中。
“最初的書院沒這樣大的,一個簡陋講臺,和數十間樓閣,他們還不准我講學……”
陳蓮談興頗高,走過某個區域,將手一揮,劃出了仁民書院最初的規模。
那時,書院很簡陋,一切從簡,連開業時,都讓人給阻了。
她沒有退縮,將阻礙一一踢開了,一步步的,呵護書院成長,直至如今的龐然。
“仁愛,這是書院的立身之基,是不可撼動的道理。”
經過一塊大青石時,陳蓮指着上面的“仁愛”二字,感情充沛,這是書院的根本思想,一年年過去,所幸不曾偏移過。
天下萬民,盛世繁華,可以證明。
“這是對的。”
陳生不吝誇獎,長樂國的鼎盛,證明了陳蓮的理念沒錯,以“仁愛”教化蒼生,是一條走得通的道路。
“這是書院講學的地方,最大的一處講堂,能夠容納兩百人。”
陳蓮聽到誇獎,笑得跟個孩子一樣,繼續領路,來到了一座大學堂的後面。
“君輕,民貴。”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
朗朗的讀書聲,迴盪在四方,盤旋在高天之上,帶着一股崇高的理念。
陳生朝着大學堂看去,看到了一個個青衫學子,盤坐在地,身前案牘上,擺放着編纂的典籍,低頭讀書着。
他們神色認真,眼眸明亮,那種朝氣和嚴謹,似能衝破層層的束縛,和蒼天交匯重疊,福澤天下。
“甚好。”
陳生呢喃道。
“夫子旁邊那人是誰?”
陳蓮和陳生行走在仁民書院中,且陳蓮落後小半步,模樣恭敬,帶着一絲雀躍之意。
這太招人注意了,諸多學員和教習,頻頻將眸光投注過來,帶着一絲探尋的意味。
“他憑什麼?”
許多對陳蓮崇拜至極的人,心頭憤憤,那個少年何德何能,能讓夫子如此的屈尊降貴,前頭帶路。
好在,他們還是有眼力勁的,沒有去找不痛快,不然定會被訓斥一番。
“這些人,不去教習,不去讀書,有什麼好奇的。”
即便如此,陳蓮眼神還是有一絲的不善,真是不討喜的人,這個時候出現幹嘛。
“你可是夫子啊。”
陳生打趣道。
陳蓮的威望極高,此時做晚輩狀,難免讓人覺得怪異。
“他們煩人,不逛了,回去。”
陳蓮有些煩,站得高了,一點小動作,都能引得許多人觀望,壞人興致。
回到了自家的庭院,這裡是書院的禁地,極爲清淨。
“陳叔,今晚我下廚,有什麼想吃的嘛。”
陳蓮剛纔的煩悶,早已消散了,她看了一眼天色,金烏西墜,一點點藏進山海,散發出日落黃昏的光暈,照耀得晚霞紅彤彤的。
也是時候吃晚飯了。
“你什麼時候練就這一手的。”
陳生記得,餵養陳蓮時,多用丹藥和靈水,不說下廚做飯,就是吃一頓凡俗熱乎的都是罕見。
“剛下廚那會,也不是落魄了,就是突然想嘗試一下,後來發現挺不錯的,有生活的氣息,偶爾就給自己整一頓。”
做飯是陳蓮四十年前,離開黑淵大獄後,一路旅途後學得的。
那時,她心下輕鬆,像是卸下了一具重枷鎖般,一個偶然,做了頓飯,看見炊煙升騰,飯菜散發着香味,驀然懂得了什麼叫做生活氣息。
這種感覺,她覺得很好,和自身凡人的身份,極爲搭配。
也或許是那個時候,她徹徹底底的接受了自己是一個凡人,享受凡人的生活,靜悟歲月。
“那你隨意弄幾個菜吧。”
陳生點頭,但情緒一下略微低落,想到了什麼。
“好的。”
陳蓮歡快去弄,入了廚房,點火燒柴,絲絲縷縷的煙氣,從裡面飄騰着出來,緩緩消散。
煙氣中,那道身影的動作很利索,翻炒食材,下調味料,極爲得心應手。
乾煸蝦仁。
小炒野菜。蒸鮮魚。
白斬雞。
還有一壺酒。
做飯是個耗費時間的活計,尤其是想做得好,必須用心,陳蓮用了大半個時辰,方纔擺出了四個菜色。
“真是讓人懷念的味道。”
陳生舉筷夾了一個蝦仁,放在口中咀嚼,神思悠遠,曾經也有人爲他做飯,是個極爲親近的人。
他已經有八十三年,沒有像現在這樣一般,好好的吃上一頓飯了。
修道長生,明明該是很逍遙的事情,但最終不大如願。
“那你在,我就做飯。”
陳蓮提議道。
“好。”
這樣的飯菜,可遇不可求,陳生很珍惜,說不出拒絕的話。
“那說定了。”
陳蓮大喜,她曾思考過,能爲陳生做些什麼,但想來想去只是搖頭,凡人的力量太過微小了,許多事情都做不了。
如今有這麼個機會,絕對要花十二分力氣,讓陳生開心。
……
仁民書院。
一輛馬車停在了大門處,雖然看着很簡潔,沒什麼惹眼之處,但剛纔走動之間,平穩無比,不見一絲的顛簸。
馬車上,走下一個黃袍公子,眉眼有股溫潤之意,但正站着,面色沉靜,又給人一種威嚴之感。
“見過太子。”
看門小廝見到了黃袍公子,熟絡施禮,這是長樂國的太子,來得次數不少了,他見得也不少,已經面熟了。
“通報一聲,本宮要見夫子。”
宋神書朝小廝點頭,溫和有禮,這副姿態,不是作僞出來的,他在朝野上下,也頗有賢名,是一個謙謙君子。
“是。”
小廝轉身小跑着去通報。
即便是當朝太子,也不是想見夫子,就能見到了。
當然,尋常時候,夫子不會拒絕,雖然讓皇族成了一個名頭,但基本的尊重還是有的。
“夫子不見。”
此次,小廝帶來的,確實另外一個答案。
“爲什麼?”
宋神書一臉驚訝,和夫子請示,還有夫子的批准,更像是一種禮節程序。
這是他第一次遭拒。
“夫子有客人,外邊來的,很上心。”
夫子拒了太子的求見,是沒有太多解釋的,只是一句不見,滿是高人的風範。
小廝不是高人,只是一個小人物,他有小人物的智慧,不介意多說幾句,買個人情。
“嗯。”
宋神書向小廝溫和一笑,轉身離去了,夫子不見,他只能回去了。
馬車軲轆軲轆的,壓過青石大道,超出了仁民書院的範疇,是一座座華麗的殿宇,在其中某一處,太子走了下來。
“殿下,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太子的老師太子太傅,在研習着經卷,細看封面落款的話,可以看到書院的標誌。
哪怕是靠攏皇族的派系,他也覺得書院的經卷很有道理,夫子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
“夫子有貴客,暫時沒空。”
宋神書將原委說出,想要再見到夫子,只能得到夫子有空了。
這段時間,都難說了。
“奇怪。”
太子太傅眼眸中,滿是沉思,夫子的地位很超然,早已能隨心所欲了。
所以,這位是夫子真心相待的人物?
“我要是能成爲夫子的貴客,那麼一切事情就都簡單了。”
宋神書突發奇想,若是能和夫子成爲摯友,得到協助,那麼將少許多的煩惱。
他是知道的,夫子的仁民書院,在皇族眼中,不是那樣文學鼎盛的,夫子的道理,也不是完美無瑕的。
父皇提到夫子時,神色鬱悶,某些世家更是主張推翻書院,動作不少。
歸根到底,夫子站得太高了,高到在夫子眼中,他們和底層民衆是一樣的。
這很不好。
他呢?
對夫子是沒有惡感的,甚至是有些崇敬,少年老成,但不缺乏意氣,每次呆在仁民書院,聽到同齡書生談論到天下蒼生時,總是激昂。
“再等等吧,夫子是個凡人,我們等得起。”
太子太傅沒有宋神書的感慨,那想得太美了,他們更願意慢慢熬着,等着那個如日中天的人走向隕落。
這是很多人的想法,無法面對,那麼就希冀未來。
所幸,夫子是一個凡人,他們的贏面很大。
“凡人,也能那樣厲害嗎。”
宋神書看了看自己,再看了看老師,腦海中浮現出衆多身影,都是凡人,但跟夫子相比,着實是渺小。
同爲凡人,那種差距,才讓人默然。
“夫子是例外。”
太子太傅無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