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五月,我終於拿到了皇上的聖旨,還有一封家書。聖旨中所言毫無新意,不外就是勉力我前線將士奮勇殺敵,爲君報國云云。幾個統領待我宣了聖旨,茫然不知所謂,只有沐英傑低聲問了句:“聖上可知倭奴增兵一事?”
我當然無從告知,也只能學着聖旨的口氣敷衍幾句。等遣散了衆將,我啓開家書,看字跡龍飛鳳舞便知是韋白的手筆。
“臣韋白代皇帝陛下書:……”我看到這個擡頭吃了一驚,居然不是韋白寫的,而是聖上的密旨。
“……聽聞明卿漢平一役殺敵五萬,朕實慰之。然大越水師盡滅於倭奴之手,此朕平生之大恥!援兵云云當可靜待,只是當下朝局不穩,朕實無可信將領,萬難抉擇。……兵家亦言: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亡。朕望明卿爲善敗將軍,明卿好自爲之……”其後尚有功成之日定有列土封爵之類的話。
我忍不住嘆了口氣,隨後發現自己的嘆氣已經成了習慣,又想起當年虎嫂總是說我嘆氣不好,弄得少年老成。不過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嘆氣也是不得已而爲。我大越水師居然會敗給小小倭奴,的確是聖上的大恥。我已經有了經驗,“君辱臣死”這句話絕非說着玩的,此番不知哪位同僚又要去“死君”了。
等聖上找到了合適的將領,我還活着嗎?
高濟的野花和我在京師所見的完全一樣,一點點的星黃遍佈草原之上。我無暇去觀賞,因爲剛纔探馬回報,一支倭奴大軍已經離我們只有五十里了。五十里只是一日的行程,若是我們以逸待勞,明日可以大破敵軍,當然也可能留下一個守株待兔的笑話。所以,我要探馬加緊監視,同時要四營備戰。
敵人的斥候不可能找到我的本陣,這點自信是因爲我從距大營十里就開始佈置暗哨。成敏覺得這是浪費兵力,甚至他覺得探馬營也不是必要的。不過我不同意,撇開兵家不說,就說下棋,你知道了對手下一步怎麼走,自然贏的機會就大。牌九骰子更是不必說,多少賭徒不曾渴望過擁有一雙能看透牌背骰盅的眼睛?
知人而不爲人知。
子時初過,倭奴的大營已經被我方探馬發現。我在卯時下令大軍前行,劉欽領輜重營固守。若是倭奴今日不偷懶,我們將在野狼灘對陣。若是倭奴偷懶,我軍則能立足野狼灘,阻斷倭奴北上之路。
我看重野狼灘是因爲它的地勢,我不知道爲什麼高濟人把一個山谷叫“灘”,或許曾經也有過水吧,不過現在只是一條山谷,很淺的山谷。
伏兵和弓箭手得早走一步,所以成敏他們是急行軍,充當先鋒。
等我到達預定戰場時,我發現我錯了。
一個身穿紅甲的倭將領兵駐在野狼灘,好整以暇,似乎等我很久了。成敏的先鋒只好列陣山谷之外,等我到來。我有些懊悔,慢了一步。倭奴一定是在昨夜就已經派人來了。這支倭奴大隊不過兩萬人,硬抗我不會怕他,只是我擔心援軍不至,傷亡過重必會影響士氣。
“傳令後軍阮睦,令其率三千人由西山翻過去,從後側奇襲野狼灘。呃,若是中途遇敵,切莫死戰,退守便可。沐英傑,率本部人馬與成敏布倒八字陣,鎖住野狼灘。”我讓人傳令,想了想,又道:“中軍鄭歡統兵列陣東山腳下,防備敵人偷營。”
幾個將軍奉命而出,我知道此番碰上了強將,心中微微有些不穩。
“大夫擔心了?”孫士謙問我。
我沒有嘴硬,道:“的確,能搶先站住野狼灘是布妙棋,進可攻,退可守。若是倭兵附近還有大軍,兩相呼應,我就只有葬身於此了。”
“大夫讓阮睦將軍劫其後路,必定能馬到功成。”孫士謙道。
我苦笑道:“兵陣之事哪有那麼簡單的?我只是讓阮睦前去探探路罷了。若是敵將不是庸人,恐怕能走的路已經都封死了。”
孫士謙沒說什麼,退了出去。
中軍紮營之時,倭將已經在立寨了,恐怕他想和我方相抗,等待援兵。阮睦果然在山上遭遇了敵軍,幸好退得快,並未有什麼大的損失。敵軍也派了人馬從東側探路,被我鄭歡部擊退。
高濟野狼灘,註定了要有兩支異國軍旅在此搏殺。
敵軍人數該過三萬,我軍在人數上佔的優勢並不大。兵法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現在人數相若,莫非退避是上策?
幾日來,敵我於野狼灘幾翻攻守,勢同拉鋸。我華夏兵家最忌諱的便是對陣死戰,出奇制勝乃是兵法的綱領。我命人在河流上游築壩,截斷水流。倭兵身處下游,如此一來只有跑去更遠的地方打水,士氣必定大落。
原本也算得是條妙計,不料敵將孰非庸手,居然繞道百里,劫了我的壩營,毀了堤壩,使我連日苦勞化爲烏有,還折了百十精兵。鄭歡獲悉之後仰天狂笑,道:“終有敵手!”或許很多將軍都是如此,他們不怕死,卻怕沒有敵手的寂寞。
我從軍之後,一直記得“兵者詭道也”,往往搶了先手便能置人於死地。詭計多端,對於大將而言可謂是最好的評語。
“將倭奴的屍首堆於河中,我軍於上游取水。”我下令之時手有些抖,就如當日下令焚城一樣。當日我只是焚城,並未直接殺人,而今天,我的一句話真正會奪取千百人的性命。
七日後,我正要收拾書冊就寢休息,前營發出警鼓,敵軍偷營了。
這幾日,倭兵來犯的次數越來越少,我也估計離夜襲偷營不遠了,故讓成敏他們做好準備。
“大夫,我們先退一退吧,倭兵這次攻得厲害!”孫士謙衣冠不整地闖進來。我不動聲色,道:“推我去看看。”
戚肩推我到了前軍,敵軍已經退了。不過攻勢猛烈顯而易見,拒鹿架被掃蕩得乾乾淨淨,燒了十幾張營帳,地上橫七豎八倒着敵我兵士,粗看下來還是我方死傷大些。
“傳令鄭歡、阮睦,一個時辰之後,放火燒山。成敏、沐英傑,將這灘頭讓給倭奴,隨我大帳退守輜重營。”我冷冷道。
“大夫,這……卑職愚昧不知大夫用意啊。”孫士謙在一旁問我。
“敵軍本想與我對峙,過個旬月倭奴大部援軍就能趕到,到時我軍唯有敗走逃生。不過近日倭奴軍中流行瘟疫,士氣大落,只好速戰。”我指了指地上的屍體,又道,“仲進看這些屍體,可有逃跑時被砍死的?”
“的確沒有,那便是敵將見好便收?”孫士謙道。我搖了搖頭,道:“軍陣如同賭場,見好就收有時比要了賭徒的命還難。他是在放長線釣大魚。敢問一句,仲進今夜若是擊退敵兵,料他再來?”
孫士謙想了想,道:“該不會再來,偷襲之後,敵軍必有防範。”
我一敲如意,笑道:“敵將也料你料他以爲你必有防範,不會再來,可他偏偏就再來一次。”我故意說得如同繞口令一般,孫士謙想了半天,才反問:“那大夫怎知他料我料他不會再來?此題不成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非也,仲進你看。”我又指了指地上的屍體,“還是我說的放長線釣大魚,敵兵退而不亂,顯然是自己退兵。你再看這時辰,並非太晚,若是我要偷襲,必定等人困馬乏之時,以己之鋒芒破敵之惰歸,所以我料定,真正的偷襲該在一個時辰之後。”
“那大夫要燒山……”
“誠如仲進所言,不能不防敵兵被劫之後加強警戒。故我料敵將不會再走中路,而是兵分兩路,擊我不備之處。”我輕敲如意,反覆想想自己可有何處漏算了。
孫士謙長吁一口氣,道:“不料簡簡單單‘佔敵之先’四字,居然如此彆扭。”
“敵將料得淺了,誰想得深一層,誰便能勝。”我補了一句,吩咐中軍收拾營帳,準備後撤。
黑夜中行軍緩慢,尤其是我大軍行進更加麻煩。鄭歡、阮睦不折不扣地按時放火,兩座山頭大火沖天,映得天空也同被燒一般。若是我運氣好,敵軍的偷襲部隊正在林中,可說一箭雙鵰。